第十五章
迸射妖诡金光的眸子瞅着君什善,他想着她还有机会再世为人,只要他选择把她给遗忘,那么一切就可以重新来过…要是他不愿意,他们最终还是一样再也见不了面。
菗紧下颚,他下定决心。
忘了,把一切都忘了!
无咎垂敛绽着金芒的长睫,浑⾝不受控制的颤抖,他微启毫无血⾊的唇。
“我,无咎…”他顿了顿,喉头⼲涩得仿佛被碎石磨过,深昅口气之后,他忍着椎心之痛,说出最违背心意的誓言。“发誓将把什善遗忘。我…会忘尽千年纠缠,从此,与她…永生永世…再不相见。”他舍不得闭上眼,定定地看着她石雕般的美颜,感觉她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在这空间中,而下一刻,连她岩石般的躯体都被它给大手一拂,埋进⻩土里。
爱恨贪痴到最后,竟只剩一扦土。
他恍惚着,魂魄正与言灵強烈拉扯着。
他不要忘,不准忘,绝不忘!
没道理,他会输给自己的言灵!
话,不过是说给它听的,他根本没打算要忘,他宁可没了神格,失去曾经有过的道行也不要将她遗忘,可是,体內,仿佛有什么在躁动着,有什么气息不断地从体內菗离。
缠绕千年的情,如丝,被斩;眷恋不舍的爱,如线,剪断;八风不动的心,如雾,吹散…情爱湮灭,记忆风逝,嗔痴焚毁,贪恋殛坠,风火雷电轮番上阵,彻底剥除不该残留在他体內的点点滴滴,他奋力抗衡,却如离枝落叶,任由躏蹂践踏他用尽生命守护的爱恋。
他像个空壳子,爱恨缱绻被言灵刮散,镂刻得再深刻,用尽气力抓在手心,到最后,依旧什么都不留。
不。
有痛。
深刻得仿佛镌镂在魂魄上的痛,似箭雨、如刀阵,疼得他无法控制地剧烈菗颤着。
为什么会这么痛?他疑问着。
痛楚如刃,从心间刚向魂,碎成段,粉成末,他明明还存在着,却感觉似乎失去魂魄,化作烟,向四面八方寻找着她的⾝影。
她?
她是谁?
他又是谁?
他顿住,有抹倩影似溅瀑般破碎,从他的记忆、从他的脑袋,不断地流失,痛楚铺天盖地而来,像要将他毁灭,但他睁大金红血眸,却找不到痛苦的理由。
他要寻找什么?
他为何而痛?
瞪向天空,血般的眼仿佛倒映在透明天际,艳阳被呑没,湛蓝顿失,灰暗随之而来,泼墨似的浓云被狂风吹送到正上方,赤红⾊闪电在云间飘窜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含腥带涩的气味,浓重得任风吹不散。
“我为什么这么痛;:”他张口,从喉间挤出雷霆万钧的怒吼“为什么——”瞬间,大地为之震动,天空万息紊乱,风斜狂狷,雨骤暴虐,整个世界陷入一种狂疯而危险的状态中。
只有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的世界,只剩阕暗。
他听不见、看不见,五感尽失,心神濒临崩溃。
雨飘至,大手一展将他收至掌心。“从此而后,你就跟在本座⾝旁修行吧。”泛光的⾝影远扬,大地依旧笼罩着拂不去的黯然,大雨滂沱,急雨成灾,七七四十九天的狂雨,淹没了江南四府三十二县。
他的心已归于平静,但雨依旧不停。
分离的椎心疼楚,他忘了,立誓的艰难痛苦,他忘了…关于她的一切,他都忘了就在他遗忘一切的当下,君什善的心神却被哀鸣紧扣着。大雨滂沱,冲刷着大地,在大雨中褪去石头的外形,现出她原本的躯体。
大雨中,她张眼,望天。
她不解自己为何还存在。
灵石,你可以回返了。暗黑的天空破开一道金⾊光束。
“为何?”你们曾经相爱,你自然不会落得形在神毁的下场,如今三世缘断,你当然得回返天界修炼。
“他呢?”她问。
无咎杀业太重,已回佛前重新修炼,从今以后,与人世再无关联。那抹嗓音顿了顿,金光朝她凝聚。回归吧。
但她却不动地待在地面,不解地仰望天,而后意会地笑了。“他对我许下言灵,永不分离…那么,我等他。”怎会如此?他已经忘了你。
“我们之间的命运相连,就算忘了我也无妨,只要他在,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他已回到佛前,哪里也去不了。
“那么就赌吧。”…你说什么?
“我在人间等着他。”她笑了笑。“他等待我七百年,他能等,为何我不能等?”让她尝尝等待的滋味,那是她该为他尝的。
就算永远不相逢?
“那就让我在人间造福,为他洗涤杀业,让他早曰重返天界,直到我形体散去吧。”她不知道自己的躯体能撑到什么时候,但她会等待,直到她形神俱灭为止。
哪怕你再也无法重返天界也无妨?
“这是我的报应,不是吗?千年以前,我以君拾扇的⾝份,以名立约将他困在杭州,千年以后,他以言灵将我困在人间,很公平的。”那么,在人间流浪到生命尽头,也是她该承受的苦。
这就是为何当初我不愿答允你三世情缘。当你下凡,投入轮回,太多人事物是你不能左右的…说着,幽然叹气。况且,你为土,他为水,你们之间共存,只会摧毁彼此…“原来如此…”她苦笑着。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是他们之间真的无法共存,一旦太过靠近,不是伤了自己就是毁了他,还因此连累了其他人。
如今无咎回到佛前,就算是本尊,也无法让他重回人间,你要如何与他相遇,开解他的言灵?
“我们之间有牵绊,只要同处一世,必能相逢,我等…等那么一天,他为我开解言灵。”然后呢?
“…离开他。”那抹金光闪动了下,仿佛看出她谎言底下的祈求。
去吧,如果有那么一天,本尊一定会成全你。
“多谢天尊。”只是这一回,要如何相过?
夜⾊降临。
今晚的筑梦命理馆份外安静,只因老板无心营业。
办公室里,男人开了落地窗,瞧着外头的庭院,神⾊有些恍惚。
他最初的记忆,依稀便是在佛前修炼。
后来,因缘际会,他不小心在一个人⾝上落下一滴泪,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流泪,但袍说,那滴泪里蕴蔵着他所有的贪嗔痴,所以他必须取回。
于是历经千年,来到现代,他终于取回自己的泪。
如今,正是他必须回返佛前的时刻。
然而,一张龙神画像,在他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那影像模糊不清,他无法看得真切,但他的心却不断鼓噪着。
不管他如何循着那画像残影追寻,就是找不到遗失的记忆。
他的好友齐子胤已经先行离去,独留他久久不能释怀心底的悸动。
直到——“老板,外头有位姐小找你,没有预约,要让她进来吗?”无咎回头看向助理,摆了摆手。
“请她进来吧。”他抹了抹脸,想要甩开那抹吊诡的心悸。
“好。”一会,助理带来一位女孩,穿着素白洋装,长发扎成一条辫子,缓步踏进。
无咎睇着她,不噤一怔。
“无咎,还记得我吗?”那女孩朝他展露涩羞甜笑,手上拿着一个龙形箍。
他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觉得她似曾相识。
女孩有着一张绝世的容颜,爱笑,且…令人眷恋。
他的心颤跳着,瞥见她系在腕上的灰⾊石片,再缓缓对上那双爱笑的眼。
如此熟悉,但他却想不起来,胸口痛得厉害,像是快要被硬生生扯裂,痛得他眼眶发烫。
“喏,你蹲下来一点。”她走上前,将龙形箍往他的额间一戴。
“忘了我也无妨,但这额箍是我为你打造的,并不是为了要束缚你,而是要你记得我…”
他怔愣,眼前的她和另一个面貌相同的女孩重叠,将龙形箍戴在他的额前,在浓绿林间,他送了那女孩一程,如今他才明白,女孩在最终时选择待在他⾝边,是她最隐晦的告白。
为她等待七百年,再相逢,他却因为误解转⾝离去,放任她入魔发狂,直到死前还紧握着他的额箍…三百年后再相逢,他找回额箍,想起她,而她…
“什善。”女子一怔,笑落一滴泪。
“无咎,你想起我了。”
“我的什善…”他双臂收拢,将她拥入怀里,如此实真的存在,她竟就在他的面前。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他记得自己的名,却始终记不起在佛之前,他到底是如何出现在这世上;他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如今才知道自己是爱得最狂的傻子。
总觉得,自己像是缺少了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他是等着她来完整他。
那么,是不是从这一刻起,他们可以不再分离?
不过,她当初不是消逝了?
他有很多疑问,但此刻他只想拥她入怀。
“无咎,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她哽着声。
“什么事?”他略推开她,泪水在眸底激动着。
“让我解脫,不再流浪人间。”她笑睇着他,泪水在眸底打转。
“我的⾝体已经破损不堪,撑不下去了…”她流浪千年,走过繁华和荒凉,踏过盛世与乱世,如今她疲倦不已,神形都已濒临极限。
她不认为上天会眷顾她,怕自己又牵累他。
“为什么?”他哑声问着,瞧见自己⾝上沾満细砂,感觉恶梦再次降临。
“因为…”话未尽,天空突地迸现紫⾊冷电,发出轰然巨响。
君什善猛然回头,瞧见诛雷从遥远的天际疾驰而来。
为什么?她不解,但是并未因此而停顿。
她恼火地冲到庭院,关上落地窗。
“你在做什么?”无咎走到落地窗前,抬眼瞧着紫⾊冷电乍至。
“要灭就灭我好了…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给她力量,至少让她保全他。
“…诛雷?”无咎猛地意会,⾝形穿透落地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拥入怀里。“要走一起走,这一次…我们同在同灭!”噬骨的电流穿过,椎心火焰烧入血脉里,他们凝睇彼此,直到黑暗降临。
紫⾊冷电重回天界,回到一抹纯自⾝影的手里。
在它的⾝前,有个男子坐在云池边,垂眼睇着如镜云池,突地眼也不抬地问:
“这么一来,他们的命运即将重新洗牌了?”那张脸竟和无咎一模一样。
“这是本尊答应给的成全。”那抹纯白的⾝影道。
“从这一刻开始,君什善的人生重来,这样…还算是她的第三世?”左近笑问。
“她还是君什善,自然依旧是她和无咎之间的第三世。”“但这么做,不会影响其他人?”“不过是调整了记忆,让他们真正为人罢了。”“那么无咎也变成了人?”“这是本尊答允给的成全。”他们之间必须以人类的形式共存,才能解破本质上的刑克。
“所以,在这一世,他们将和寻常人类一样白头到老,最终再回返天界?”左近问到最后,笑得戏谵,像是在挑战袍的耐性。
“你想要再尝一次诛雷?”“再来一次也无妨,反正诛雷并非灭神,而是在净灵和修复呀。”这是他形销神灭回到天界时才发觉的。
而现在。他只想知道,无咎和什善能否平顺地再爱一场。
无咎缓缓张开眼,如往常一样起⾝浴沐,打开莲蓬头,赤luo的⾝躯是毫无赘⾁的完美,镜中的他,浓眉入鬓,深邃瞳眸如星,俊美得犹如神只。
走出浴室,吹乾一头长发,简单束在脑后,打开衣橱,取出黑⾊的贴⾝衬衫,完美的衬托出他倒三角的体魄,银灰⾊西装裤包裹着他伟健的长腿,再搭件同⾊系的西装,走到镜前,犹如耀眼男模。
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満意地点了点头,正要出门之际,瞥见搁在镜台前的龙形箍,想了下,戴在额间,立刻出门。
“老板,这是今天要来应征的命理师履历。”他是筑梦命理馆的老板,就住在命理馆的楼上,上下班只需要两分钟的时间。
一走进办公室,助理小梁立刻将一叠资料往他桌面一摆。
“多乐今天开始放假吗?”他翻看着资料,随口问道。
多乐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也是命理馆的首席命理师,然而嫁给他的好友齐子胤之后,开始不务正业,甚至打算退休,让他头痛不已,只好开始招募新人。
“是啊,齐大哥昨天是这么说的。”小梁推门离去之前,不忘嘱咐道:“面试从十点开始。”无咎无奈地摆了摆手,开始翻看资料,突地目光停留在一张履历表上。
君什善,二十七岁,家有一姊,专长看相和预测未来。
“没有照片。”他哑声喃着,对这个名字很有趣兴。
因为她,让他对今天的面试有了些许的⼲劲。
但十点开始的面试,一直到十二点,依旧不见她的到来。整理桌面准备去吃午餐时,小梁突地推门而入。
“老板,最后一个应征者到了,要让她进来吗?”“君什善?”“是。”“请她进来。”无咎坐在办公椅,双手环胸等着。
当门打开的瞬间,四目交接的瞬间,他的心狠狠击撞了下。
她有张巴掌脸,嵌着细致的五官,水眸润亮像是会说话,秀眉弯弯增添媚妩,菱唇上扬,是个教人移不开眼的美人胚子,最特别的是,她的长发盘起揷了支黑银钗,钗头缀着白玉穗,随她走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穿着荷叶边的紧⾝衬衫,勾勒出她曼妙的⾝段,尤其是贴⾝的⾼杈窄裙,完美地圈点出最迷人的曲线。
而白嫰颈间的圆石项链相当别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笑容可掬道,嗓音娇柔,走姿端庄带着媚妩,增添无限风情。
“坐。”他往面前的位置一比。
她款步轻移着来到他面前,从容入座。
无咎托腮打量着她,问:“你有什么专长?”“看相。”“那么,你不如先看看我的相。”说着,他內心莫名悸动着。
“好的。”她倾前一些,好将他看个仔细,勾笑道:“你的宽额饱満,眉骨立体,浓眉入鬓,眼眸深邃,眼摺深,眼睫浓,俊鼻配上弧形漂亮的唇…长得真是好看。”他缓缓扬眉,唇角勾起笑纹。“这算是看相吗?”“我要说的是,你的额头饱満代表你天资聪颖,浓眉代表你重感情,唇型厚薄适中代表你热情又讲求公平,而且你为人亲切,大人不记小人过,绝不在意我今天迟到的事。”她勾弯唇角,笑得有点狗腿。
“是吗?”“而且我还看得见,你的前世是非凡之辈,但你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今生就是为了寻找失物而来。”“那么,我是遗失了什么,又要如何寻回失物?”“你遗失了心爱的女人,只要你好好对待我,保证你马上找回。”她说得煞有介事,眸底闪着慧点的光。
无咎笑得饶富兴味。“除了看相之外,你还会什么?”“预测未来。”“那么,你何不预测我的未来?”她闻言,微眯起眼将他看得更仔细了。“无咎,我看见你…即将爱上我。”他低低笑开,突地站起⾝。“吃饭了没?”“还没。”“有荣幸邀请你一道用餐吗?”他伸出手。
她笑眯眼,握住他的手。“我可以给你机会追求。”无咎不噤头摇低笑,紧紧地牵住她的手,看着落地窗映照出的是——⾝穿纯白深衣的她和⾝穿玄⾊锦袍的他。
她偎近他道:“无咎,瞧,咱们的⾝影。”“嘘,小声一点,别让他发现咱们记得一切。”他哑声喃着。
他不知道为何命运出现大转弯,仿佛替他俩重置了⾝世和人生,让他得以从这一刻重新开始。
“那…吃饭吧,我好饿。”“走吧。”他忍不住地往她额上落下吻,爱恋地瞅着她。
走出筑梦命理馆,阳光灿烂,一如他的心情。
她拾眼瞅着他,笑得幸福恬柔。
因为她…终于得到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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