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影幻动
但郁晚看得清清楚楚,那上挑的眼尾,薄薄的褶儿,还有合花瓣似的睫,轻轻地一扇,像是扫在她心上。
突然就生出一股意,从心尖水波似的漾向全身。看这人的年纪,闵祥安做那杂碎事儿的时候,他许是还没出生吧。郁晚脑里恍惚漫上这么个想法,她立即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
之前没看见脸想着将人千刀万剐让闵祥安尝尝丧子之痛,现在一看闵家小崽子生得貌美,她竟然心软,真是见忘本!她咧一咧嘴,难言地皱脸。说不好这是种什么感觉,只记起一句俗语:一朵鲜花在牛粪上。
这话往常说女子嫁了不好的人,她眼下也觉闵祥安的儿子投了个不好的胎。地上的人不知她心里的松动,这番安静可折磨坏了他,那眼睛筋似的不听使唤,越是强忍,睫颤得越快,眼珠也慌乱地滚动。这般拙劣的表演看乐了郁晚。
“哟,闵祥安长得一副歪瓜裂枣样,你生得倒…”她勾着脑门子想了想,没挖出一句酸诗来“蛮俊的。”地上的人还是不动。
“呵。”郁晚嘲讽地笑一声“别装了。你指望装死瞒过我?你就算死了。我也是将你往荒山野岭里一抛,给老虎野狗送个人情。总不会指望我给你送回闵府,让闵祥安给你风光大葬吧?若你没有愚笨至此。
那我只能当你在自欺欺人,本姑娘最讨厌别人欺诈,你这番,既是骗我,也是骗你自己!”话语到尾声,利刃削铁,发出“锵”的出鞘声,紧随着话音落下“噔”地一声闷响,匕首擦着人脸入地板,左右颤动着泛出余音。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明眸猛地睁开,瞪得浑圆,瞳孔紧缩。地上的人凝目于面前一寸之处,散着生冷铁腥气味、影影绰绰映出他惊恐双眼的匕首。郁晚盘腿坐着。一手杵在膝上撑着脸,地上的人害怕的样子也甚是赏心悦目,她看了一会儿,弯指在地板上叩了两声。
“不装了?”她笑嘻嘻地问。地上的人闻声转过视线,眼皮泛着薄红,低低垂着。眼里蕴着淡淡的水汽,紧紧抿着不说话,看着凄美又可怜,他可是被她亲手绑了。
又一路扛着削砍骨、杀了闵府爪牙闯出来的,他自然怕她怕得紧。郁晚磨了磨齿尖,饶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地上的人不动,眉间蹙得更紧。郁晚“啧”地一声,伸手作势要拿在地板上的匕首。
“闵宵!”地上的人突然急促出声,清朗的嗓音还带着颤儿,他既害怕,又似为方才那声太过惊惶而觉屈辱,重重一咬下,浅红的上泛出青白,他稳住声音,想挽回颜面一般,又低低道一句:“我叫闵宵。”
***闵宵九岁那年,家中染坊失火,万贯家当付之一炬,余钱给遇难的雇员家里赔偿后便所剩无几,过惯富贵日子的闵氏夫妇一夕之间穷困潦倒,拼着最后一丝心气供闵宵读书考科举,让他在仕途上闯出个名堂,重耀门楣。
闵宵十七岁那年,心力瘁的闵氏夫妇先后辞世,死前给廊州的远亲闵祥安去信托孤。廊州的冬日漫长又冷,明明少见冰雪,偏偏寒意无处不钻,顺着落地的脚面往骨里扎,刺得人从身上冷到心里。
寒气持续近六个月,终于得神苏醒,但还未来得及赏柳绿花红的景,转眼就要入夏,正是在这般意渐退、夏暑方现的节气,闵宵头回去找了那八竿子才打得着的远亲叔叔闵祥安,告知他自己想出门散散心。闵祥安未加阻拦,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只嘱咐了一句:“带些人跟着。”
府里的管家颇财大气地拨了十人。来廊州这位远亲叔叔家第一闵宵便觉诧异,府上的打手出奇地多,宅子外墙有人专程把守,仔细看去,屋顶上也伏着些黑的武人,内院只要去人的地方也定有人看守。
诚然闵家只是富甲一方的普通商贾之家,盗贼再猖狂,有官府坐镇也该能收治,他想,许是闵家不愁钱财,多雇些人防护,便多一份保障。
就当花钱消灾。出游第一晚上,闵宵很快意识到闵府的防备是何等明智之举,这廊州的治安竟然这般差劲,凶匪堂而皇之地入夜杀人抢劫。
长久闭着眼习惯了昏暗,陡一睁开,屋里不算光亮的油灯还是有些晃眼,面前的人在他脸上投下暗影,她一动,漏出些刺眼的光线,得眼眶生涩,泛出水意。
这女子背光而坐,面貌有些模糊,但能分辨出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着窄袖束的浅黄襦裙,与平常女子一般打扮,可谁能想到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毒角色。
“闵宵。”郁晚将他的名字喃喃念了一声,她面上不显,可内里天人战打得正酣。闵宵这般年纪。
他爹作孽时他尚未出生,真要一刀将人砍了,她也并非能眼睛都不眨,何况…她没出息地有些舍不得,总觉得白白死了很是浪费。
另一方面,便是师傅常说的她心慈易坏事。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她那时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她已记不清爹娘面貌,也难以锥心刻骨地体会丧亲之痛。
但每每跪于灵堂,面对那二十六尊沉默的灵牌,她总觉难以释怀。师傅临终前嘱咐,让她不要陷入仇恨的泥淖,说爹娘所求便是她一生平安喜乐。
当时郁晚面淌泪,在病前长跪不起,任师傅如何心痛与不舍,她都未开口承诺一句不去报仇。心慈的人,坏事做多了。鲜血染得多了。
便变硬、变脏、变麻木。闵宵固然没有直接害她的家人,可闵祥安因着那场迫害,赚得名声与钱财,自然令他儿子养尊处优地长大,他怎的能算无辜呢?
道理想明白,郁晚心里松快起来,长长缓出一口气。闵宵眼见这女子脸上晴不定地变换颜色,不知在动什么坏脑筋。
好在她最终看着心情不错,应当不会对他…方思及半路,下颏猛地被勾起,劲儿大得他颌骨轻响,喉间的气息都滞住。
“你爹害得我一门二十六口丧命,父债子偿的账,你认不认?”女子声音里凝着冰霜。闵宵喉咙重重一滚,未料到她变脸这般快,脑中飞速翻转,他爹生前做染坊生意,场里有五六百雇员。
那场火中死了近半,有家眷专程上门闹过,他虽一直被护在内里,但这事也是知道的。这女子竟也是遗眷,一家二十六口丧命…他们闵家如何也赔不清。如今父亲已经不在。
她要讨个说法,自然是落到他身上。闵宵垂下眼睛“我认。”郁晚得了他的应话,便佯做思索让他偿还的法子,手指磕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那散漫又沉闷的声响,一声盖过一声,震得闵宵心慌耳鸣。半晌,她似乎想到个满意的法子“啊”地轻叹一声,又清脆地一拍掌。
“本姑娘要先睡了你的身子,再要了你的命!”她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明朗的笑意,半分不作假,也半分不扭捏,仿佛讲的是什么逗趣的玩笑话。闵宵僵麻的身体又一度失了知觉,脑中嗡嗡作响,白光忽闪,光影幻动,他一时分不清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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