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好在这一次
知道了真凶不可告人的密辛才招致杀祸。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是他为花扬开而想出的千般借口,可是这些。
他都没有办法告诉宋毓,故而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总要找到了才能问个清楚。”宋毓什么都没说。
就这么看着他。廊檐上几盏朦胧的灯笼微晃,顾荇之才发现,眼前人瘦削的脸上有太多棱角,好似会割人,也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所打磨出来的锋刃。
他皱了皱眉,无端觉得心中惴惴,于是又嘱咐道:“我此去北凉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期间你自己收敛一点,这往后,可没人再帮你把弹劾的折子给下来了。”
“弹劾?”宋毓挑了挑眉,扯着嗓子道:“有人弹劾我?”顾荇之叹气,恨他一眼道:“前些日子户部的人参了你一本,说你在易州贩卖祖产、边境通商、挥霍无度的事你忘了?”
宋毓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郁,继而笑嘻嘻地道:“我挥霍无度已不是一年两年,喝酒行乐、娇养美妾不需要钱的嘛?总不能来了金陵做官,就让易州的歌姬侍妾们都去喝西北风吧。”
“那也得收敛点,”顾荇之冷目斥责“如今朝廷都匀不出钱给前线粮草兵器,你还如此铺张浪费,成何体统?!”宋毓像是没当回事,左耳进右耳出地应了句“好”月光悄悄转入回廊,一地白霜。
顾荇之辞别宋毓,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桂子飘香,夜风微凉。秦淮河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些火光灯于其间,仿若梦境与现实织的磷光,他忽然想独自走一走,便让车夫先驾着马车走了。
街道上还是一样的热闹,偶尔孩童手持灯笼嬉笑跑过,踩过他的影子,留下一路的笑语。头顶上白蒸蒸的月铺落一地,将人照得无依无靠。人来来往往。他在中间,喧嚣和繁华仿佛一道屏障,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郎君,看个签吗?”顾荇之驻足,发现自己竟然行到一个签看卦的摊位上停了下来,对于这些神鬼之说,他本是不信的。可当下的场景,不看好似又说不过去。
于是他从怀中拿出两个铜板,随手了一张纸签。小贩忙不迭地嘱咐,一定要默念心中所想,切不可随意打开,否则就不准了。
顾荇之勉强牵动角,点头应下。倏然,人群中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铃响,轻而脆、朦胧而悠缓…渺远的像是金秋桂子弥漫的幽香。顾荇之忽觉心跳狂,像是被那声音攫住,要窜出喉咙。呼吸都变慢了。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熟悉的味道在近,清甜而炙烈,矛盾混杂的织,却有一种怪异的和谐。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转瞬间的一触即离,犹如昙花开谢,却让顾荇之整颗心几乎停跳,他能感觉到指尖透过薄衫的温度,那只手轻轻的、几不显的,在他背上留下一撇、一捺…
“嚓!”脑中紧绷的铉应声而断,顾荇之下意识回身,一拽,却只抓了手的月。人群依旧熙攘喧嚣,街边小贩的摊子蒸腾着热气,一切如故,仿佛方才那些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境。
“郎君。”耳边响起一声稚童的呼唤,顾荇之觉得自己的袖角被人拽了拽,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还未及他高的孩子,一边啃着手里的糖饼,一边拿那双黑亮的眼睛打量他,似是在思忖该说什么话。片刻,他才慢慢地道:“方才有个姐姐让我跟你说,七夕的烟火错过了。上元节还有。”
“什么?”顾荇之怔忡。小孩儿愣了愣,又补充道:“姐姐说,到时找你一起看。”七夕、烟火、铃声…只一瞬间,顾荇之便确定了那人是谁,除了她,还会有谁。
远处,视野的尽头,似乎有一角白衣飘过,猎猎如风。“哇…”身边的人群在此刻动起来。
所有人都在原地站定,仰望苍穹。秦淮河两岸,同时燃起千万盏明灯,灿烈的一簇,燃在人们手中。缓缓升起,随风而逐,那些天灯星星点点,如银河倾斜,在天水一之中,似东风夜放的繁花千树。顾荇之也定定地站着。
但他看的不是灯,而是玉台之上那个白衣如雪的人。旷凉的风,自玉台之上吹来,火萤的背景里。
她身姿秀丽,乌发光。一盏星灯飞至玉台,摇晃着被风吹到她面前。一只纤白的指轻轻一点,她借着微弱的光看过来,依旧是眉眼如画,那么灿烂,跟漫天批落的千灯一般极然。
他还是见到了她,在离开金陵的前一晚,这一次,终不再是胆战心惊的你来我往,不是你死我活的拔刀相向。
而是此刻的楼上楼下,隔着人海熙攘的沉默相望。风乍起,卷动裙摆如云。顾荇之忽然想起那个夕阳晚照的春日,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如雪白衣,于桐花斑驳之中与他对望。
那时他便觉得眼前的人好似一团烟,能被一阵风吹走了似的,而如今再看,明灯清照的玉台上,早已不见她的身影。仿佛真的是随风而逝。
他这才想起手上的签文,打开,却见月灯火映之下,一行小字扎入眼帘:灯火连天阔,月照不归人。***月落升,星灯幻化成斑驳光晕,在视野中投下橙暖的光。
顾荇之睁开眼,前面鲛纱轻扬,已经在窗棂上烙下一朵金灿灿的花,他撑臂起身,先了痛的额角。梦中的情景都还记得。
宋毓、花扬、玉台、还有那只下下签…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宋毓总是给他一种言又止的感觉,话里藏着话,就连眼神里也藏着试探。顾荇之一顿,又想起梦里提及的户部弹劾。
若是像之前一样,他只当宋毓是个醉生梦死的纨绔,不知他想为燕王报仇的决心,顾荇之可能真的会信了他在梦里给自己的解释。然如今,若宋毓真的有在边境通商、贩卖祖产,那么他的目的也应当只有为父报仇这一个。
可是这么多的钱,宋毓会拿他们来做什么呢?顾荇之昏昏沉沉,毫无头绪,直到光的背脊上生出一丝凉意。
他才想起昨夜和花扬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只是…他蹙了蹙眉,目光落到身侧那个已然冷掉的空位,心中登时空白,好在这一次,花女侠并没有跑路,她用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胭脂,在顾荇之雪白的中衣上留下了几个血红的字:世子府,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