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说偶来松树下
“太难闻。”母亲说。“来吧来吧,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之后母亲或许哼了一声,或许没有,总之上的弹簧轻轻叫了起来“你看我行不行!”父亲息重。
“你小点声。”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有个一分钟,就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剩父亲的息。
“妈个。”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了。事实上,缥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是沉寂的。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迫于大太阳的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
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
而这棵又格外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
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白衬衫西装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
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还认得我吧?”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依旧。
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了下去“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我不由抹了抹汗。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
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他问我。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任何信息。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
只是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
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
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
“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艺术教师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谢谢你了。”母亲笑了笑。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
“随便啊。”我回答她。“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
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
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母亲笑笑,没说话。
“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
于是褶子便爬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下的芸芸众生说:“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
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没啥好玩的。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身,早考总比晚考好。
“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其实刚打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高。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
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
“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梁致远叉着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
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著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二百六十米,总库容124。
5亿立方米,总装机一百五十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
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
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相关,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
“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他笑呵呵的。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
“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说着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
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这话几乎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
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
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梁致远显然愣了下。
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是直接。”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寒尽不知年啊。”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