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叫人看不起
到了琴言门口,叶茂林先下来,同了聘才进内,恰好长庆在家,请进坐了,长庆打量了聘才一回,又因是叶茂林同来,便当是不要紧人,淡淡招呼了几句。
茂林道:“这位魏师老爷,是华公府的师老爷,与公子是最相好的,闻你的大名,特来相访。还有一句话要商量。”长庆听了,登时面添花的趋奉起来。
师老爷长,师老爷短,看聘才是个聪明伶俐人,便极意应酬,说道:“华公子待我最在恩的,况且我有两个徒弟在府里,公子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说不尽的。”
吃了杯茶,又说些话,长庆便把烟灯开了出来,请聘才、藏林躺躺。茂林道:“我是不吃的,倒是你陪着魏师老爷躺躺罢,而且说话便当。”聘才道:“我也是初学不会烧。”
长庆便烧了一口上好了,送与聘才,聘才吃了仍把烟递过来,说道:“我是外行,不回敬了。”
聘才便问起琴言近光景,长庆道:“这孩子却好,人也聪明。前在徐二老爷园里唱戏,就是贵东公子,赏了十个金锞子,重十四两有余,算起来值七百来吊钱。
徐老爷又自己赏了好些东西。公子还把自己的荷包别子也赏了他,这块玉的颜色,是黄而带红,我不懂得,请教德古斋的沙回子,他说也值二百吊。你能瞧瞧,不是孩子会巴结,讨喜欢,怎得人这么疼他。”
说罢又送了一口来,聘才接了又道:“今我就为这件事和你商量。昨我们东家,见了他那出《寻梦》,爱得了不得,回去赞了一天。意要他进府里去,不晓得你舍得舍不得?”
长庆听了,想了一想道:“师老爷,不是我不受抬举,实在孩子怪可怜的。是去年十月才到京,我买了他,一教就会,模样儿也好,差不多最有名的蕙芳、宝珠,也赶不上他。你能猜:从去年十二月初一上台,到如今才七个月,别处不用说,单是徐二老爷就花得不少。”说道此,便伸着手道:“有这许多了。
就是我的空子大,随到随消。你瞧我一家子大大小小二十余口,如今就靠着他。不瞒师老爷说,若叫他进府里去,他是好了,我就苦了,况且才十五岁,到出师还有五年,怕不替我挣个几万银子,你想叫我如何舍得?
他不比那个林珊枝,从前他气又不好,油饼也吃多了,到常要怄我,我所以把他换了登班的绣芳。绣芳出师,就得了八千吊,人人知道的。如今这琴言比绣芳又强了几倍。
师老爷求你对公子说,长庆如今就剩这一个好徒弟,要靠他一辈子过活。其余几个小孩子,都是不中用的,倒陪钱做衣服。一月内陪了三五天酒,还要生出事来。”
聘才正要回言,叶茂林笑,拈着胡子讲道:“老庆,事情是好商量的。华公子行事,难道你不知道?人家要巴结进去也难,他来找你,就是你的造化,如中了意,不要说你一辈子,就两辈子也不难。
将来你也可进府,巴结个执事,赏个十几品的官衔,好不体面,不强如吃这戏饭么?”聘才道:“喳!
叶先生的话讲得痛快。你想见一面就赏这许多金子,若认真要他进去,难道倒苦你不成?总叫你够过一辈子就是了,横竖将来总要出师的,早出师自然就多些,迟出师也就少了,况十四五岁的孩子,也拿不稳不变,一二年发身的时候,要变坏也就变了。
又将如何呢?你不是白丢了几千银子了,我劝你细细想一想,你有什么话总好商量,断不叫你受委屈就是了。”
长庆一面听,一面吃了十几口烟,坐起来道:“话也说得是,再商量罢。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聘才笑道:“老庆,明人不讲暗话。
你那琴言的脾气我全知道,除了徐老爷,还有那个人喜欢他?他又肯应酬那一个?若再把徐老爷得罪了。”说到此冷笑一声,又道:“那时你还想靠他一辈子?他只好靠你一辈子了,难道你在家里,倒不晓得他从前为什么病?他就为着梅少爷,大家讲得来。
陪酒时有梅少爷就喜欢,没有梅少爷就烦恼,一说就哭,人人厌他,你真不知道?不过你不肯讲,自然顾着自己徒弟的体面,讲出来也不好听。他若要靠梅少爷发迹,那就要公生蛋了,你细细想想,我这话还是好话,还是不好话?”
长庆原嫌琴言情不好,不过要增身价。如今被聘才说着了真病,也不能辩,便道:“这孩子的子呢,却也倔强,你能既知道,你就是盏玻璃灯了。
但是一句话,无论他怎样,我总靠着他。若叫我算不来,事情是不干的。”叶茂林道:“你尽管放心,这位师老爷,最体量人,办事最周到的。”
便扯了长庆到窗前,低低的说道:“你开个价儿,好等魏师爷回去说。”长庆一想华公子是个出名的冤大头,要多少就是多少,总然讲不出口要一万银子。
但是五六千总可以要得出来的,便对叶茂林道:“你知道他半年的工夫,就挣了一万多,你算起五年的账,叫我也难讲,横竖请华公子斟酌就是了。”
叶茂林即说与聘才,聘才摇摇头道:“这话难讲,一个男孩子,要卖上万银子,又不是出奇宝贝,据我看来,四五千是可以的。”
茂林道:“也就是个数儿。别的相公出师,至多也不过三四千吊钱,核起来已两倍有余了。”
长庆只是摇头,半响说道:“若如此讲,这是断不能遵命的,况且他进来才半年,无论钱多钱少,我心上实在舍不得他,我本是不愿叫他出去的。”说着把手擦起眼睛,装做哭了。
聘才暗想道:“这东西狡猾已极,怎么开出这个大身价来,叫我怎样对华公子讲。他虽不疑心,旁人必疑我从中作弊了,这个混帐东西,不拿大话他,必是讲不成的。”
便装起怒容,站了起来道:“很好,很好!等你去发大财罢,我倒有心照应你,你倒不懂好歹。不要歇几天,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一钱不值了。”
说罢,即气忿忿的走出去。叶茂林目视长庆,长庆见他生气,便陪着笑道:“师老爷不要动气,请坐,再商量。”
聘才道:“商量什么?我也没有这么大工夫讲这些空头话。叶先生你坐坐罢,我要走了。”说罢一径出来。
叶茂林跟在后头,拉住了聘才,聘才低低的说道:“我在六合馆等你。”故意洒手,头也不回,上车去了。
长庆要送也来不及,只得邀了茂林,再进屋子。茂林道:“他一怒去了,你有话可以对我直讲。这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魏师爷进府,一路混说,必要闹出事来,那时怎么好呢?”
长庆道:“并不是我不知进退,实在我这棵摇钱树,舍不得他,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歇两天再给你信。求你先替我说两句好话,回复他,成不成再说罢。”
叶茂林听得口风不甚松动,也只好上车去了,辞了出来,找到了聘才,将长庆的话一字不隐,全说了,聘才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叫林珊枝回了,说没有找着长庆,迟再去。不知琴言祸福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话说聘才从长庆处回来,听其口风狡猾,似要万金身价。想个法子收拾他,叫他总不安神,自然就进府来。聘才没有别法,找了张仲雨一次,也没有见着。
打算仍叫赶车的及三小等去闹,但要耽搁几天才好,不然恐被他们看出来,华公子是一时高兴,况且他的声,享用不尽,自然也不专于一人身上。
这回书却要另叙一人。前回书中是耳闻其事,今必须亲见其人。你道是谁?就是那奚十一。
在长芦盐务里躲了一月,恰值来了一帮洋船,他家是个洋商,又旧有首尾,便汇了两万银子,又搭凑了五千银子的洋货,就重新阔起来,况木桶已坏,事情也就冷了,即便回京,仍旧一味的混闹。
这奚十一既是个大家子弟,难道就没有个名氏?他的官名叫做奚正绅,那些人将十一叫惯了,岭南人的口头话,十一两字是个土字,因又叫他奚老土。
此人初进京来,尚有一口广东话,不甚清楚,此刻渐渐说起官话来了,他却与两个人往来,且系相好,一个是张仲雨,一个是潘其观。
张仲雨是惯向热闹场中走动,帐局子里逢,看见奚十一这样花浪费,打听得他家的底子,便已结得很。
及奚十一银子用完,要拉账的时节,仲雨即向潘三银号内,替他借了一万,本是九扣,仲雨又扣了一千上,奚十一实得八千。
但要用时,只得依了,如今有了银子,就先还了这票借项,到京来一无所事,只与仲雨、潘三天天吃酒看戏。
这三个人本是一的,所以愈愈密。况潘三也是爱坐车的,讲到旱道上滋味,奚十一便当他是个知心朋友。试将奚、潘二人比较起来,还是潘三好些,虽然生得可厌。
但其赋疲软,一来胆小,二来老婆利害,三来是个财主,防人讹他,所以心虽极,胆却极小,凡事不敢任,此还算他的好处。
若那奚十一,仗恃有财有势,竟是无法无天,人家起他个混名,叫做烟熏太岁,又有许多帮闲助恶的人,自然无所忌惮。
且心上存着一个主意:在京耽搁不过一年半载,选到了,就要出京,不闹个淋漓尽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个公子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