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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风蓅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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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航知蕙芳没看见他,郁郁的走回来。过了一宵,明又到戏园门口候了一天,却没有会见,此便为虚度,嗟叹不已,盖航执已久,一时难悟,天天去寻联锦班,候着蕙芳。

  一连十余,蕙芳却也看见前次跌在泥里的人,每逢上车下车之时,总站在戏园门口,如醉如痴,目不转睛的看他,心里十分诧异。

  因细看他的相貌,恰神清骨秀,风雅宜人,面目虽带几分憔悴,而珊珊玉骨,情韵盎然。蕙芳心上,已明知此人为他而来,也未免有情,屡以秋波相赠。航便喜得眉飞舞,每跟了蕙芳的车,直送到吉祥胡同蕙芳寓处门外,徘徊良久始去。

  一航好运到了,也是各人的缘分:正跟着蕙芳的车,蕙芳留神看见,便起了几分怜念的心肠。

  一进了门,便叫跟班的请他进来。跟班的出去。瞧了航两眼道:“老爷是寻我们相公的?我们相公叫请老爷里面吃茶呢!”

  航喜出望外,倒立定了,走不进去。跟班的又请了一遍,航终是羞羞涩涩的不好意思。忽见里面又有人出来说,请那一位跟着车走的老爷进去。航只得整一整衣裳,随了跟班的进了大门,便是一个院落,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

  此时二月下旬,正值百花齐放,院的嫣红姹紫,芬芳。上面小小三间客厅,也有钟鼎琴书,十分雅。

  不多一刻,苏蕙芳出来,穿一副素珍珠皮衣服,上前来请安。航即一把拉住了手,却是柔荑一握,笋纤纤。二人并立了,差不多高,原来蕙芳也十七岁了,蕙芳对着航笑道:“天天见面,尚未知贵籍大名。前辱在泥涂,深感盛情原宥。至屡蒙青眼,实幸及三生。”

  航心上十分诧异道:“吐属之雅,善于词令。”便道:“自睹劳容,便萦寤寐。鄙怀钦慕,只可盟心。乃不加诃谴,反蒙见招,正是巨眼深情,使我田湘帜没齿不忘。”

  遂将籍贯、姓氏一一说明,又道些思幕的话。便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了一会。蕙芳即让航进内,走出了客厅,从西边篱笆内进去,一个小院子。是一并五间:东边隔一间是客房,预备着不速之客的卧处。中间空着两间作小书厅,西边两间套房,是蕙芳的卧榻。航先在中间炕上坐下,见上面挂着八幅仇十洲工笔《群仙高会图》,两边尽是楠木嵌琉璃窗,地下铺着三蓝绒毯子,却是一尘不染的。略坐一坐。

  蕙芳即引进西边套房,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外间摆着两个小书架。一个多宝橱,上面一张小木炕,米小泥绣花的铺垫,炕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磁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却是一人一幅,写得停匀娟秀。

  一幅是度香主人,一幅是静宜逸士,一幅是竹君词客,一幅是剑潭山人,一幅是前舟外史,一幅是庸庵居士。像是几首和韵七律诗。再看上款,是媚香嘱和《长河修禊》七律六章原韵,航心里更加起敬。想道:“原来他会作诗。”

  便问道:“这是和你的原韵,想必诗学是极渊深的。”蕙芳笑道:“草草涂鸦,不过凑几句白话罢了。会作什么诗?”

  航道:“原唱呢,为何不写出来?”蕙芳道:“去年袁宝珠替我写了一幅,人家拿去看,遗失了。”

  航再将蕙芳细细的看了一看,又道:“我看你举止清高,吐属娴雅,绝不类优伶中人。你是几时到京来学戏的?”

  蕙芳脸上便有愧,叹了一口气道:“问我的出身,原也是清白人家。父亲也曾作过官。”航立起来道:“失敬了,我原说不像小家出身,但你为何要学这个行业呢?”蕙芳便眼圈红起来。道:“请坐了,好说。”

  航坐下,蕙芳道:“我小时随宦云南,八岁上母亲死了,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一气成病,不到一月即故。

  本来两袖清风,毫无私蓄,就有些须囊橐,都被几个亲戚长随,豆分瓜剖的去了,单剩了一个老家人与我。在云南住了一年多。可怜举目无亲,那些势利场中,谁肯照拂,全仗老家人肩挑步担过活。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只得同老家人回家。

  路上又吃尽了干辛万苦,走了一年零两月,才到苏州。只落得蔓草荒烟,桑田沧海,亲邻冷眼,袖手旁观,一枝之借,一饭之餐,竟不可得。

  在庙里住了几天,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粮船进来。先上了保定,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谁知他闹了一件事,已经发配口外去了。

  他的家眷也不知落何处,你说这命运低不低?”航道:“山穷水尽疑无路,以后便怎样呢?”

  蕙芳道:“我们在保定作什么?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可可走到前门外,即遇见一个好人,是同乡又是我的蒙师顾先生。

  他是个秀才,见了我们这般狼狈的光景,他便拉了我们到他寓处,前前后后问了一番。你说我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航道:“自然处馆了。”

  蕙芳道:“他却不处馆,他的行为到有些像你,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钱都听完了。

  戏却听会了,认识了许多的相公,遂作了教戏的师傅。遇着那年乡试不中,他便烧了那些文章,入了联锦班作了小生。”航道:“这到是达人所为,毫无拘疑。”

  蕙芳道:“他收留了我们,遇着空闲时,便教我读书写字,并讲究些诗词,我们安安稳稳的住了。

  只可怜我那老家人,路上受了风霜,心内又愁闷,进了京就病。病了两月死了,那时我更觉形单影只,进退维谷,只好依着先生为命,直到前年间,先生苦劝我学戏,我起初不愿。

  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只得依了先生,学了几出,渐渐的积月累,久而自化。我那先生最好诗,每制一诗,必讲给我听,教我学作,不过不通就是了,自己却也高兴起来,谁知薄命不辰,深恩未报,先生去年夏间,又染时症物故,茕茕独立,顾影自怜。”说到此,便硬咽起来,航听了。

  也着实伤心,便道:“五年中星移物换,倒尝了多少世态。”又安慰了几句,吃了两杯茶,蕙芳便问航道。

  “你既好听戏,于各班中可曾赏识几个脚么?”航笑道:“我是重而轻艺,于戏文全不讲究,脚高低,也不懂得,惟取其有姿者,视为至宝。

  起初孟,眼界未清,一遇冶容,便为倾国。及瞻仰玉颜,才觉妙住菩萨现莲花宝座内,非下界凡人所得仿佛。前此真如王右军学卫夫人书,徒费岁月耳,惭侮无荆”蕙芳听了航几句话,已有一半倾心,目视航,好一会不言语,便又笑道:“你说以有姿的为至宝。但不知所宝在那一样?”

  航便站起来,高兴得手舞足蹈,面添花的道:“媚香你是解人,你试猜一猜?”蕙芳便红着脸道:“我不会猜。”航道:“我也不为别的。”蕙芳便正问道:“你为什么?”

  航道:“只要姿好,情好,我就为他死也情愿。”蕙芳道:“人家好,干你什么事,要为他死?你且说那可宝处?”航道:“你听我说,我辈作客数千里外。

  除了二三知己外,尚有四等好友得之最难,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处,就说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蕙芳道:“奇谈!什么四等的好友,定要请教。”

  航道:“第一,是好天:夕阳明月,微雨清风,轻烟晴雪,即一人独坐,亦足心旷神怡。感秋之佳,对景物而留连,或旷野,或亭院,修竹疏花,桐柳下,闲徐步,领略芳辰,令人忘俗。”蕙劳点头道:“不错,真是好的。第二,想必是好地了。”航道:“是的。

  一丘一壑,山水清幽,却好移步换形,引人入胜。第三,是好书,要不着一死句,不着一闲笔,便令人探索不荆”蕙芳也点点头。

  航道:“第四,便是灵中发出来的几首好诗,也不必执定抱杜尊韩,有一句两句,能道人所不能道者,便可与古人争胜。”

  蕙芳道:“是极,你真是个风雅通人。”航道:“此四友是好的了,然也有不能全好处。好天,一月能有几回?往往有上半天好,下半天变起来,便把上半天,也改坏了,到人意阑珊,便怕风怕雨的,不敢久留。好地,一省能有几处?有必须徒步始通的地方,或险仄,或幽阻,沙石荆棘,十里八里的远,便令人困乏起来。

  往往知其好处而不愿游览。即如书,除了家弦户诵几部外,虽浩如烟海,究竟灾梨祸枣的居多,就有翻陈出新处,又是各人的手笔,亦不能尽合人意。

  至于诗之一道,小而难工。也有初成时如炼金,再时同嚼蜡,反悔轻易落笔。此四友得之既难,得之而其全好则更难,所以说他是宝也,不能说他是至宝。只有你们贵行中人,便是四友外,一个容美尽善的宝友。”

  蕙芳笑道:“宝友二字甚奇,我们并不知自己有可宝处。”航道:“玉软香温,花浓雪,是为宝

  环肥燕瘦,腻骨香,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容。千娇侧聚,百媚横生,是为宝态。憨啼,娇语嗔花,是为宝情。珠钿刻翠,金飞霞,是为宝妆。

  再益以清歌妙舞,檀板金尊,宛转关生,轻盈堕,则又谓之宝艺、宝人。”蕙芳道:“你这番议论原也极是。但有些太高太过处。”

  蕙芳口里虽如此说,心里着实感激航,不免波低盼,粉靥娇融,把航细细的打量,越看越看出好处来,眼中把那些富贵王孙,风公子,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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