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恐有迟误
明皇幸峨嵋山与妃登楼,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宫人红桃作《回风》之舞,供奉李年弹八琅之音,缥缈云端中,飞下些彩鸾丹凤。
只见董双成、段安香、许飞琼、吴彩鸾、范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凌华等八位女仙,霞裳云碧,金缕绡衣,御风而来。又有无数彩云旋绕,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来。
峨嵋山是用架子扎成,那八位女仙一并站在山顶,底下云彩盘旋,天花灿烂,又焚些百和、龙涎,香烟缭绕,人气氤氲,把一座戏台,直放在彩云端里。
华公子喝采不住,大家亦齐声相和,便畅饮了好几杯。再看台上共是十个,正是人间天上,界香城。这个是国天姿,那个是风鬟云鬓。这个是灵蛇盘髻,那个是堕马新妆。
这个是捧心效邻女之颦,那个是秀忘君王之餐。这个是金梁却月,婵娟百宝之钗。那个是翠羽瑶,天女六铢之佩。严世蕃之美人双陆,未必尽佳。杨国忠之姬妾屏风,恐非全美,当下把华公子竟看得眉飞舞,豪兴顿生,便要了大杯,先敬了次贤一杯。
次贤自觉得逸兴霞飞,十分得意,即连饮了三大觞。华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宝珠、素兰、琴言、蕙芳,各饮三杯,并将席间果品赏了四碟,四旦遥遥叩谢。又劝合席各饮了三大杯。
这两本戏却做了多时,子云见华公子兴致甚高,便命止了戏,叫上那十个仙女带妆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
华公子毫不推辞,笑而受之。也要众人照样,大家酒量皆不能及,只得换了小杯,也各饮了十杯。
华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一回,向子云道:“小弟去年托张老二选了八个,合成一班,如今看起来,不如他们远甚。弟以后再当另买青娥,别营金屋。
只恐生才有限,已为度香兄占尽风香福,所遗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谷来夸异宝也。”子云笑道:“太谦了!尊府锦天绣地,罗列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况一狐一腋补缀而成,岂如府上之红粉出自家姬,金钗藏于两壁,恐一尺之缣,难比七襄之锦。”华公子道:“岂敢!岂敢!仁兄谦的太过,理应罚酒。”
即敬了子云一杯。华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龄班上来。这八龄班,是每逢赴席总跟出来的,并带了自己行头。珊枝带上来,对子云叩头。子云忙命家童搀起,连声赞“好”旁人也随声附和。
华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厌丑陋,也叫他们唱一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说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联璧合了。”
八龄班得了示,即进戏房,打扮起来,做了一出《群仙高会》。也是风光旎,态度生妍,大家喝采不荆子云向跟班的说了几句,少顷两人捧上两个盘子上来,席前放下,却是五十两的元宝,一盘四个,两盘共是八个。徐府家人对着珊枝道:“一分是三位客赏的,一分是我们老爷赏的。”
八龄当台叩谢了赏。华公子也起身道了谢,说:“这等恶劣的东西,还配赏呢,倒破费了。”子云连说:“惭愧!”众人请华公子坐了,华公子目视珊枝,低低说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
约有一盏茶时候,双手捧上一个朱红漆盘,盖了一块红缎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献在公子面前。
众人看是辉煌闪烁的一盘金锞子,有方胜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的,一两多重一个,约有百十个,分赏十旦。珊枝分毕,十旦叩谢了。
子云亦忙道了谢。钟上时已未末,撤了席,华公子起身道:“本为逛园而来,今又来不及了,但是荷花是要看的。”
子云命将席挪到秋水榭,一面预备采莲船,就命十旦扮作采莲女子,下池桨。一面让客到水榭来。华公子等进了水榭,一望尽是荷花,红香芬馥,翠盖缤纷,好个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
只见四五个小舟,入池心,坐着一班名旦,扎扮得长裙短袖,称着莲脸桃腮,穿入花中,一个个娇面花容,模糊难辨。那边靠岸,泊着一舟锦帆丝缆,中间一班人在内打起丝竹十番。
这些采莲人,便唱起《采莲歌》,娇声婉转,听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游戏,好似张丽华装成仙子,朱贵儿扮作嫦娥,大家各极欢喜,人人将至玉山颓倒。
只有华公子豪兴愈加,便对子云前:“方才的戏都没唱完,那出戏就去了半。何不重歌《金缕》,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艺略见一斑,始不负仁兄选别声之意,彼诸伶亦可各尽其所长,也不至当场埋没,不知可否?”子云笑道:“正合鄙意。”
就将群旦叫上来。群花听了,即动兰桨,往水榭边来,上了岸,在阑外雁排侍立。华公子便指名叫了四个进来:蕙芳、琴言、宝珠、素兰。华公子对着四旦说道:“方才《峨嵋山群仙》一出,虽全部出场,未尽态度。你们可将各人得意之戏说一出来,”
四旦听了,想了一想,各说了一出。子云道:“此尚非极得意的,只有媚香与香畹的《独占》,瑶卿与玉侬的《惊梦》《寻梦》,都是绝妙无双,人家唱不来的,可惜偏又雷同。”
文泽道:“何不叫他们两人同唱,各尽其妙,做个珠联璧合,岂不更好吗?”次贤、仲雨皆说:“极妙。
虽然是工力悉敌,究竟亦有些异同处,亦可借此细细品题。”华公子大笑道:“这倒新鲜有趣,从未有两人同唱的,就是《寻梦》这一出,可以同唱。”
子云即传与戏班,在两厢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宝珠、琴言出去上妆。不多一回,听得豪竹哀丝,铮钅从嘹亮。华公子看时,只见琴言从东边走出来。
好似华月初升,好风送起,这几步就像云冉冉,直到离恨天边。又见宝珠从西边走出来,好像娇花放,晓犹含,那几步路就像垂柳纤纤,漾到软红深外。再听两人唱起来,却同是娇柔宛转,溜脆清圆,碧树翠竹之中,么凤雏凰相和,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魂肠回。
一个是秋波慵转,粉颈频低,一个是远黛含颦,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目,意志移。子云只顾点头微笑,华公子拍案叫绝,道:“快哉!快哉!
我今始信人间真有绝,深悔从前将些嫫拇、无盐,也置之绣帏金屋。”又高声说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丽,独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餍足之后,才招客共赏,分明使人饫其余味。今没有别的,我先罚你十巨觞再说。”
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来。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气,闹开了就不论昼夜的,口虽只管答应,呆呆的不动,目视子云。子云会意,也自知酒量不敌,便说道:“实在量不能多饮,愿将门杯以当大斗罢。”
华公子犹不肯依,经次贤、文泽、仲雨都来解劝,说:“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们都也陪不来的,以小杯罚他三杯罢。”华公子也知子云酒量平常,只得依了。
众人请子云连饮了三杯,自己却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让,一连饮了十几杯,尚觉喝采不住,又住了文泽饮了三杯,次贤、仲雨饮了五六杯。
华公子忽又对着宝珠、琴言说道:“你们尽管唱,唱完了不防再唱。”又复细细看了一回,对众人道:“此两人各有妙处,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均。赵后杨妃,瘦肥自合。宝珠则柔情脉脉,我见犹怜。琴言则秀骨珊珊,谁堪遣此。
离之则独绝,合之则两全。度香仁兄,今真怡我情矣!”子云见华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气,高了兴是了不得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个通宵罢了,且说戏台上那两个唱完了,不准下来,还要再唱。宝珠见华公子如此赏识,自然十分高兴。
又见他看了一遍,还要再看,心上便越要加些精神,做些态度出来,一来要起公子爱慕之心,二来也与度香脸上增些体面,比起先一出,更唱得出色。
这琴言心上却是不愿,只因听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只得受些委屈,又想起十人中单叫他们两人,就恨还有一个袁宝珠与他作敌手,心上总想他下来,故也加了工夫,更觉一往情深,如水斯注。又见华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处。
又想起那一天是唱《惊梦》遇见了庾香,就彼此两心相印,只可惜庾香今没有在坐,若是他在坐,我便不枉唱这两回了。
我且今试把华公子权当庾香在那边楼上,照着那一天的情景做来,或者心动神知,庾香在梦中竟看见,也未可知。
就算他看不见我,我却倒像见了他。便也尽态极妍的,重唱起来,此时人人畅快,只有那林珊枝,见公子如此眷恋,心上不免动气,脸上却不敢出。
又看天色不早,表上将近酉正,若再闹下去便进不得城的,但又不敢上前催他,只得出去,先叫人去留了城门,重走上来,站在公子背后。只管看着子云,众人亦皆明白,皆因不好催促。
适值华公子出外小解,珊枝便对子云请了一安,低低的讲道:“求二老爷劝我们爷少喝些酒,早些回去,要关城了,若不能进城,御前差使无有定准的,恐有迟误,不是顽的。”
子云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也是时候了。”华公子进来见珊枝与子云说话,便问珊枝道:“天气还早呢?”珊枝道:“表上已酉正了。”华公子道:“这表走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