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近其人则蠹裑
***这回书要讲颜仲清、王恂二人,这一在家,仲清对王恂道:“你可知道,这几内出了许多新闻,你听见没有?”
王恂道:“那两天因你弟妹身上不好。我天天候医生,有些照料,没有出门。”仲清道:“我昨听得张仲雨讲的,有个开银号的潘三,从三月间想买苏蕙芳作干儿子。
头一回是拉着张老二同去扰媚香,没有法儿,媚香故意殷殷勤勤。待那潘三借了他二百吊钱,听得说要敬他皮杯时,假装鱼骨鲠了喉。
后来把他们灌得烂醉,竟到不省人事,却叫他们在客房内同睡。那姓潘的便滚了下来,在自己鞋里撒了一泡溺,后来醒了,查起来,他家说被华公子叫了去,姓潘的吵了一夜,没有法儿也只得回去。
到四月里又去闹他,偏偏碰着假查夜的来,唬得潘三跑了,倒丢了一个金镯。”王恂笑道:“媚香原是个顶尖利的人,就是湘帆能服他。这潘银匠自然要上当的。”
仲清道:“还听得那个李元茂,在东园闹了一个大笑话。”王恂道:“怎么样?”仲清道:“有人看见李元茂在土窑子,一个人去嫖,被些土打进去,将他剥个干净。
李元茂围了草帘子,不能出来,惹得看的人,把那土窑子都挤倒了,后来不知怎样回去的。”王恂道:“有这等事?或是人家糟蹋他,也未可知。”
仲清道:“张老二的蔡升目睹,也是仲雨讲的。”王恂道:“李元茂外面颇似老实,何至于此?”
仲清笑道:“老实人专会作这些事,不老实的,倒不肯作的,近被你那个虫蛀舅爷领坏了。”
王恂笑道:“都是你的好作成,若论女貌郎才倒是一对。只我那泰山、泰水听见了,是要气坏的。”
仲清道:“我还听得说,那魏聘才进了华公府,就变了相,在外边很不安分:闹了馆,送了掌柜的,打了二十还不要紧。
又听得陆素兰对人说,魏聘才买出华公府一个车夫,一个三小子,去糟蹋琴言,直骂了半天。琴言的人磕头请安陪了不是,又送了他几吊钱才走。
“王恂道:“奇了,这几天就有这许多事。我们从前看了这两个人都是斯斯文文的,再不料如今作出这些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仲清道:“我又听得一件快活事,庾香与琴言、素兰倒游了一天运河。近他们二人病都好了。”王恂笑道:“庾香竟公然独乐起来。也不来约我们一声。”
仲清道:“是素兰请他与琴言相会,各诉相思,外人是不可与闻。”王恂道:“我真不知庾香、琴言之情,是何处生的?世间好钟情,原是我辈,但情之所出,实非容易。岂一面之间,就能彼此倾倒?想起正月初六那一天,庾香只见琴言一出《惊梦》,犹是不识姓名,未通款曲。
及怡园赏灯之夕,就有瑶琴灯谜为庾香打着,因此度香就请庾香与琴言相会。闻宝珠讲,那一天先将个假琴言勾搭庾香,庾香生气走,而真琴言始出,已是两泪交流,此心全许。
以后偏是会少离多,因之成病,人皆猜是相思。即媚香生日这一,琴言因病不来,庾香便觉着心神不定,后来生起病来。据我看来,庾香即是一个钟情人,也想不出这情苗,从何处发出?似乎总有个情。在琴言则更为稀奇,于大千人海中,蓦然一盼之下,即绵委曲,一至于此,令我想不出缘故来。
若是朝夕相见识情脾气,又当怎样呢?他们两个人真是个萍水相逢,倒成了形影附合,这难道就是佛家因果之说乎?”仲清道:“他们两人的情,据我看来,倒是情中极正的,情也有呢。
我说给你听,这至正的情,倒是因个不正的人种出。我问过庾香之倾倒琴言,在琴言未进京之前,那魏聘才是搭他们的船进京的,细细讲那琴言的好处,庾香听了。
心上就天天思想,这就是种下这情了,后来看见琴言之戏,果然是艺冠群,又闻其人品高傲,情冷淡,爱中就生出敬来,敬中愈生出爱来。若从那一笔勾消,永不见面,就作了彩云各散了。
偏有天作之合,又出了一个度香,从中作氤氲使,将假试真,探微烛隐,遂把个庾香的肺腑,摄入琴言心里。设那庾香为假琴言所误,则琴言也就淡了。
你想一想:一个人才见一面就能从他的相貌,想出他的身分来,说我爱你者,为你有这容貌,又有这身分。若徒有容貌而无身分,也就不稀奇了,这两句在他人听了,也还不甚感激。
而琴言之孤高自赏,唯恐稍有不谨,致起戏侮之渐。不料偶一见面,如电光过影之梅公子,即能窥见我的肺腑,又想人之所爱唯在容貌而已,而爱我容貌之心,究竟是什么心,虽未出之于口,未必不藏之于心。就算也没有这片心。
但世间既爱此人,断无爱其拒绝,反不爱其逢之理。所以庾香一怒,而琴言之感愈深。琴言一哭,而庾香之爱弥甚。
虽然只得一面,他们心上,倒像是三生前定,隔世重逢,是呼吸相通的了,此即是庾香、琴言之情,似已支支节节,布得地,你尚说没有么?
但又闻宝珠讲,琴言留意庾香,已在怡园未会之前,就是初六那一天望见庾香之后,便恍恍惚惚,思及梦寐,这却猜不透,因果之说容或有之。”
王恂道:“吾兄之论,如楞严说法,绝无翳障,以此观庾香、琴言之情,正是极深极正,就在人人之上了,若湘帆、媚香之情,较之庾香、琴言,又将何如呢?”
仲清笑道:“那又是一种。我看湘帆之爱媚香,起初却是为起见。已花了无数冤钱,一旦遇见这样绝,故辱之而不怒,笑之而不,犹之下界凡人,望见了天仙,自然要想刻刻去瞻仰的。
及到媚香怜其难诉之隐情,感其不怨之劳苦,似稍加颜色,令其自明。及亲见湘帆吐属之雅,容貌之秀,而且低首下心,竭力尽命,又不涉念,一味真诚,故即被他感动。
到感动之后,自然就相好。既已相好,则如漆投胶,固一的了,溯其见面之初,湘帆则未必计及媚香之身分,但见其容貌如花,自然是柔情似水。及看出媚香凛乎难犯,而且资助他,劝导他,则转爱为敬,转敬为爱,几如良友之箴规,他山之攻错,其中不正而自正,亦可谓勇于改过,以湘帆比起庾香来,正如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世唯好不之人始有真情,若一涉亵,情就是亵上生的,不是分中出来的。譬如方才说的潘三,心上也是想着媚香,难道说他也是钟情的不成?”
王恂道:“也要算情,若说不是情,他也不想了。”仲清笑道:“潘三若有情,倒绝不想媚香,其想媚香正是其无情处。”王恂笑道:“此语有些矫强了!
不过情有正,潘三之情,是情、情,非湘帆可比。若定说他于媚香毫没有情,又何至三回五次,这么瞎巴结呢?”仲清笑道:“这最容易解说的。
潘三若于媚香真有情,又何必定要他作干儿子,不过与其来往来往,作个忘年小友,不涉念。
如今假使媚香得其银号而不遂其心,吾恐潘三必仇恨媚香,深入骨髓,岂有钟情之人于所爱之中,又加得上些所恶么?
就有些拂意之处,本是我去拂他,并非他来拂我,以此人本不好如此事,所以拂起我的意思,于人乎何尤,于爱乎何损,这才是个有情人。
若情字走到守钱虏心上来,则天上的情关也要去旧更新,另请情仙执掌了。”说得王恂心思开,不抚掌大笑道:“吾兄说出如此奥妙,令我豁然开郎,真可谓情中之仙,又加人一等矣。”
王恂又问:“度香之情,为何等情?”仲清道:“度香虽是个大纨,然其为人雍容大雅,度量过人。爱博而不泛,气盛而不骄。
且无我无人,涵盖一切,是情中之主人。”因又道:“萧次贤如野鹤闲云,尚有名士结习,但其纯静处,人不能及。
终相对,娓娓无倦容,其情可见在此。竹君恃才傲物,卓荦不群。唯用情处为甚恳挚,虽其狂态难掩,而究少克伐之心。卓然如云行水,随处遇合,竟无成心,凡事出以天趣。
且辞锋尖利,而独于所好者,便不忍加一刻薄语,亦其情有专用处。前舟与阁下,大致相似,和平浑厚,蔼然可亲,所谓宁人负我,毋我负人者也。至于我亦非忘情,但不能轻易用情。
用时容易,到完结处便艰难。若使孟用之,而无归束,则情太泛鹜,反为所累。莫若将自己的情,暂借与人,看人之用情处,如有欠缺不到,或险阻不通,有难挽回难收拾处,我便助他几分,以成彼之情,究以成我之情。总之情字,是天下大同之物,可以公之于人,不必独专于我也。”
王恂道:“此等学问是极极大的了,是能以天下之情为一情,其间因物付物,使其各得其正。推而言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是这个念头。若观浅处,则朱家、郭解一辈,是以自己之情,借与人用,吾兄又是个情中之侠了。”
仲清道:“何敢当此谬赞,但人各有所近,不能强使附合。即我在度香处,闻得那个华公子的举动,虽未与之谋面,但其豪是常听见的。
我知其用情阔大,与度香同源异,所以度香常赞他,也很佩服他。至若魏聘才、冯子佩、潘三等,真可谓情中之蠹,近其人则蠹身,顺其情则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