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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刚才光顾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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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五魁睡得好沉,脸蜡黄好像活死人一样样半仰在被垛子上,鼻子里的呼吸浅浅的,不细听根本辨不出响动。

  翠蛾有点害怕,刚要忍不住摇醒他,手伸到半路的辰景,猛听得院外几声狗吠,声音有些焦躁、恶毒。“汪、呜汪---”

  “汪、呜汪---”花五魁的身子一动,两道浓眉拧了两拧,眼皮跳大神样样地眨翻起来。翠蛾以为他在梦里遇见啥事体,又猛听了狗叫才胆小得挤眉眼,想快些摇醒他离了噩梦口气。

  哪知手刚搭上肩膀,他的嘴竟突然张开拼命往左歪斜,好像要咬住那个又大又厚的耳垂,接着,整个身形筛起糠来。

  “姐夫,你咋咧?”翠蛾急了,用力晃他的肩头。花五魁猛地惊醒,裆里一松,一泡热冲在炕席上,全身抖个不停。

  翠蛾看着炕席上突然洇开的黄水水,又看了花五魁睁开的眼睛,吓得一声惊叫,细溜溜的身一软,瘫在炕上。

  只睡了一觉的辰景,花五魁的两只眼珠子竟像涂了一层血。透过那片浑浊的赤红,翠蛾看到里面迸出极度的凶恶和恐惧。“呜汪---”“呜汪---”外面的狗又叫了两声,腔调似乎软了许多。

  花五魁的五官挪移得没个人样样,嘴歪眼斜地瞪着翠蛾,像瞪着等了千年万年终于现了身的仇敌。“姐夫,你咋成这个样样咧---”翠蛾吓得哭出声来。

  “嘘---”花五魁的歪嘴里突然低低一声呼哨,左手哆嗦着在空中一举。翠蛾见他的眼神,急忙止住哭声。花五魁神秘地看着窗外,低声音道:“俺认识这两个鬼,前面那个抱招魂幡的还听过俺的戏哩!”

  翠蛾吓得透出一身冷汗。花五魁又埋怨说:“该来的辰景不来,东西早该给俺送回去咧,这不是俺喜欢的样样,俺的幡上有金钱眼眼哩!”翠蛾再也憋不住“哇”

  地一声大哭。“姐夫,哪有鬼?刚才是狗叫哩---”花五魁在她的哭声里不再说话,全身抖得溜圆,血红血红的眼里除了仇恨与恐惧,居然还多了一丝温柔的遗憾。

  翠蛾惊恐地看着花五魁,用力晃晃他的肩膀,变声变调地喊道:“姐夫,姐夫,你这是咋咧?青天白的哪有鬼幡?是不是撒癔症哩?”

  花五魁好像没听到她的话,脸上浮出一丝娃娃样样的笑容,对着发红的窗纸招招手说:“正月十五来吧,能碰着俺在庙上唱《王二小赶脚》哩---”翠蛾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身形向后退着。

  突然想起什么,猛跑到外屋,从瓮里抓起葫芦瓢,了一口清水,转身到花五魁脸上。“扑---”花五魁通身却无动于衷。

  半晌,他抖颤着嘴望了窗纸委屈地说:“看你,咋变得这么不仁义哩?不喜欢听别听,俺换别的戏,俺会的多哩!”“咣啷---”捏在翠蛾手里的葫芦瓢掉到地上,摔成两瓣。

  花五魁通身一抖,低头看了摔成两瓣儿的葫芦瓢“嘻嘻”笑着说:“脾气还大,俺还礼让着你?把头磕破喽多可惜,俺不是媳妇,不会用针线哩!”说完,眨眨血红的眼睛。

  突然撇开歪嘴,娃娃样样地哭出声来。翠蛾被他这番举止吓傻,脑子里轰响成片,哀嚎着说:“姐夫,别吓俺咧,俺不晓得咋办哩---”花五魁直勾勾地看着她,自顾通身颤抖。翠蛾腿一软“扑通”

  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响头,哀求着说:“过路的鬼神爷爷,你要歇过劲儿来,就从俺姐夫身上出来吧,他身子虚弱,经不起折腾哩,求求你,求求你---”花五魁的眼睛半睁半闭,如同视而不见。

  翠蛾突然觉得花五魁中了风,要么就是疟子鬼(注:旧时人们把闹疟疾认为是疟子鬼附体)身。

  她听老辈子人说过人中之后的征兆,也听过被疟子鬼身之后的解救之法,于是,猛从地上蹿跳起来,向院里跑去。***

  小院的东南角是一间置放家什的棚子,翠蛾从里面拽出一顶破了沿的草帽和一柄丈把长的大锄头,返身放在院门口,又向屋里跑去。“姐夫,你还能走动不?”翠蛾着气问。

  “你…你是让俺来偿命的不?”花五魁答非所问。“你说句话,咱到河里躲疟子鬼(注:旧时传说疟子鬼怕水,要头戴草帽手拿锄头到河里躲避)哩!”翠蛾晃了晃他的胳膊。

  “俺的头大,换你们五颗人头正好哩,快来摘吧,俺等得心焦咧!”花五魁说得开心。“姐夫,俺背你,天黑之前咋着也得好利落哩!”翠蛾见他完全了心志,咬牙从炕上把花五魁背到肩头。花五魁的身体依旧颤抖不止。翠蛾把他背出屋外,觉得活像驮了一团火,燎烫得脊背生疼。

  她在门口弯拣了草帽和大锄,刚迈脚跨出土墙院门,猛见一只白狗流星样样地向南疾窜而去。翠蛾费力地向前走着,后背上的花五魁突然开口说话:“招魂幡咋是黑的哩?谁跟俺换咧?”

  “姐夫,这是大锄,哪是招魂幡哩?”“俺要招魂幡,放俺下去---”“你别生气,俺这就去用大锄换哩!”“快点快点,晚喽那俩鬼就回家咧回家咧---”

  “姐夫,你搂紧脖子…别颠下去,俺一路小跑着,眨眼就到哩,行不---”翠蛾把左手的草帽叼在嘴里,反手抓着他的腿,一路小跑。从草场胡同的翠蛾家到护城河,平时也走半顿饭的功夫。

  今,翠蛾背了死沉死沉的花五魁,手里提着丈把长的大锄,嘴上还叼着那顶破了沿的草帽。

  即便是一路小跑,总有歇脚、气、疲力竭的辰景,没有三四顿饭的功夫,别想看见河堤。

  翠蛾跑不起来,没颠五十步,双腿没了力气。在她的念想里,每往前走出一步,花五魁的性命便多一分希望。

  正是这一分一毫的希望,竟使她忘了双腿酸软得快要跌倒下去,忘了身直刷刷将要断裂的剧痛。

  花五魁趴在翠蛾背上不再催促,闭了眼睛颤抖着身子,随她一颠一颠地向南而去。过了槐树林,终于看见河堤上的柳树了。

  翠蛾脸上分不清汗水和泪水,它们掉在地上砸下的坑,又被翠蛾的脚踩平,一步步趔趄着来到河堤前的陡坡。

  翠蛾本想跪爬到陡坡上再放下花五魁,然后给他戴了草帽拄了大锄,走到河中央躲那该死的疟子鬼。

  哪知,双膝跪下的辰景,花五魁一下子从她身上栽下来,而她像散了骨架样样的再也没了站起来的力气。

  翠蛾的头发在脸上打了绺,摔到地皮上的辰景,浮土便拌了汗水、泪水在脸上和成一摊稀泥。她想扶起花五魁,身子不听使唤。

  花五魁倒在地上,全身依然抖颤,血红的眼睛空无物。翠蛾看着她用身子和性命喜欢的花五魁,此时活死人样样地瘫成一团,不由绝望地哭了。

  “姐夫,俺…动弹不咧,你要争口气哩!戴上草帽拿着大锄到河里去吧,疟子鬼…怕水哩!呜…”“俺…俺不要大锄,俺要招魂幡哩,俺要金钱眼眼的招魂幡哩!”

  “姐夫,去吧,到水里呆会儿,疟子鬼…见水就跑哩!呜…”“他有金钱眼眼的招魂幡不?”“好姐夫,听话哩!要幡还不容易,拿…大锄到河里换哩!去吧---”花五魁听了她的话,似乎愣怔一下,摇摇晃晃起身,拿了大锄真的往陡坡上走去。

  翠蛾心里一阵狂喜,忽地又嚷叫道:“姐夫,拿着草帽,要不人家不跟你换哩---”花五魁走回翠蛾身边,拣起那顶草帽戴在头上,朝她神秘一笑,僵尸样样地上了陡坡,一步一滑顺着河堤蹭下去。

  翠蛾看着他软茬茬的背影,想着这位在戏台上用神采倒多少大闺女、小媳妇的秧歌名角,不由得哭了个昏天黑地。

  事到如今,她后悔跟他说了扒坟的事体。不活埋那十三个当兵的,至少不会那么快让李锅沿抓起来,更不会耽误治病。

  而最让她后悔的是买了那些好茶叶。没那身虚汗,他咋会让风顶着?咋会失心?咋像个僵尸样样地到河里躲疟子鬼?

  花五魁是她心里拽都拽不走的人,她情愿拿命让他欢喜。可她想来想去,却总是觉得一步步把他毁了。

  这是咋咧?咋一出好心他就倒霉哩?难道两个人的命前错后拧着?如果真是这个样样,躲疟子鬼这件事体哩?还要害他一回?翠蛾心里一惊,猛然抬头,见他没了身影,腔子里的心又揪扯起来。

  天呐,刚才光顾催他走,万一在河里站立不住淹死咋办哩?她心里嚎了一声亲娘,身上不知哪儿又窜出气力,跪爬着摸上陡坡。

  “娘哎,敢情今儿是末日哩---”翠蛾口哀嚎出声,被眼前的景致险些吓死过去。方才来的辰景,翠蛾只顾低头背着花五魁趔趔趄趄狂奔,根本没留意天气,等到趴在高高的河堤上西望,腔子里那颗心活像被一种剧烈的声响砸瘪,疼得撑不开呼吸。

  翠蛾从未见过这么怪异而恐怖的景致。河面上,那个着怒火的夕阳半蹲半泡在赤红赤红的水水里,活像一只趴在河架上张口吐血不止的独眼怪兽。

  整片整片的西天跟大灶膛一样样,烧得连炉渣都不剩,闪着深不见底的光芒。被风抄起来的柳丝让它燎着了,河坡上一片片头重脚轻的狗尾草让它熏糊了,河水倒是翻着纹向东去。

  只是粘稠得快要凝固,它暗涌着腥气的血,不愿意轻易走动,怕变成随风卷上天际的气气。

  最令翠蛾魂魄飞散的还是离她五十步远的那个门楼。那是花五魁的家。门前那片硬地上,一只招魂幡飘飘忽忽地飞舞着,通体被映得好看极了,闪着祥云样样神秘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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