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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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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子突然被掀开,房间是明亮的,母亲把灯打开了。

  空调的声音很强势地响着,像是快坏了的样子,但夏天还没有过去,人在这个火炉一样的城市里,就像困在了蒸笼里一样热,还好,空调还在运转着。

  笛子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开着手电筒,电筒里的光在灯光下面,显得那样的微弱和稀薄。笛子抬头用漆黑明亮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母亲,她还是穿着母亲自制的白色棉质睡袍,乌黑的长发海藻一样铺散在枕头上。

  母亲在边坐了下来,几年的时光已经让痛苦慢慢沉淀,母亲从容了许多,也慈祥了许多,脸上常会带着一点温润的微笑。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母亲看着渐成美丽的女儿,拂了拂她额前的头发问。

  “嗯!”母亲很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笛子觉得尴尬,她低垂了眼。

  “以后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碰到事情多和秧秧商量,在学校什么都要靠自己,妈妈不能天天在你身边了。”

  笛子迷茫地点头,心里生出那样纠结的痛。

  “星期六就回家。”

  笛子忍着眼泪,重重地点头。

  “明天早晨记得跟外婆告别,记得对她说每个星期都会回来看她。”母亲伸手抚摩笛子的长发,很糙的手,很温暖的手。笛子屏住了呼吸,不让因为心痛带来的悲伤涌而出。

  母亲终于起身离开。门关上的一刹那,笛子的泪不能遏制地涌出,笛子压抑着呼吸,翻转身,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无声地啜泣。

  笛子去学校的时候,新生军训已经结束。

  笛子不愿意失去一头长发,十分的不愿意。或许笛子并不明白,第一次看见李丽时,李丽那瀑布一样的长发一直就留在了笛子的心里——一头对母亲具有严重威胁的长发。笛子对那一头长发感到害怕的同时,潜意识里却一定要一头那样的长发——这是一种虚无的对抗,连对抗的对象都没有。

  秧秧找人开了一张病假条,请了一个月的假,笛子刚好可以躲过军训。

  那天负责军训的“班长”要离开,那些部队上不到二十岁的、威武中还带着腼腆的班长们,纠结着男生们的情绪,更纠结了女生们的情绪,校门口的军车下面,拥挤着几乎所有的新生,穿着肥大军装的新生,叫着、哭着,向他们的班长告别。

  秧秧接过笛子手里的行李,说父亲去了工地所以不能来接笛子。

  笛子觉得失望,也松了一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她希望见他,却也害怕见他。

  凡鹏在这几年间,自己开的装修公司已经十分红火,在那个城市也算是顶尖的装修公司了。

  凡鹏彻底改变了自己,他从那种茫然到近乎宗教信仰似的对绘画的痴中解了出来,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有钱人,并且生活美满——秧秧或许还不能够谅解他和李丽,但表面上已经接受了李丽的示好,不再对李丽恶语相向——秧秧也是要表现自己的开明和现代的,并且既成事实,再一路熬着闹别扭也是艰难的,她们之间十分客气,但在凡鹏看来已经难能可贵。他又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一个男孩,请人来起了名字,小名叫二土,因为中间那个字一定得是两划,并且那孩子缺土,就叫了二土,学名倒是很少叫的。

  秧秧已经是油画系四年级的学生,她在附中四年级时,强烈地希望考上中央美院,因为叛逆的心要她远远离开自己的家庭,并且中央美院是中国最好的美院,她想去。她同时报考了两所学校,结果是本校录取了她,不得已,她留了下来,带着一点遗憾和不甘。

  随着时间的推移,秧秧已经成起来。当年刻意学习的妖媚劲儿,现在得十分自然,自然得仿佛那劲头是与生俱来的,并且自然地带着冷漠的神情和微微的不屑。

  秧秧的头发留长了,长到了际,烫成那种刻意凌乱的细小鬈发。秧秧幽深的大眼睛,时常大胆放肆地注视着你,并且带点微微的讥讽的味道。皮肤还是小麦色的,细腻得像绸缎。显得过于拔的鼻梁在脸上十分的醒目,嘴更加的丰厚,微微地,秧秧带着一点吉卜赛女人的味道,是那种惊的美。秧秧还是喜欢那些带民族特色的首饰,身上总点缀着那些东西,秧秧说,那些都是些破铜烂铁,不值钱,但有特点,好看。

  又站在学校的大门前,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们四个人,就是那样一起站在这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而今天仿佛是一场回归,终于回来了,这个令笛子感到亲切的地方,像故乡一样召唤着她,而她终于回来了。

  收拾好东西,秧秧就坐在笛子的上,大声地说:“笛子,以后要和宿舍的同学好好处哦,不过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笛子默然地看着姐姐微笑,秧秧在疼爱她,虽然这种疼爱把笛子推到了一个孤独的地带。但秧秧显然是疼爱着自己的。

  黄昏时,笛子走在那道没有起点、同样也没有尽头的铁轨上,伸展着双手,保持身体的平衡。路边的黄雏菊依旧葱茏地开着,没有蓝天的城市,却享有黄昏鲜红的晚霞。风微微地拂过,从脸上,从耳旁,从衣角处。笛子放下头发,闭上眼睛,听着风的声音,分不清现在还是过往,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来到那架横跨长江的大桥,笛子趴在栏杆上,看红红的霞光,看波光粼粼的江水一去不复返地朝远方去。远处的江面上有水鸟鸣叫着掠过,又突然地降落在岸边。笛子安静地看着,转身把胳膊支在栏杆上仰头看那样红的霞光。头发像水里的海藻一样在风中飘拂着,身体慢悠悠地晃动,百无聊赖的样子。一群大雁列着队,无声无息地飞过。

  “你不担心自己掉下去吗?这样很危险的。”

  笛子停止了晃动,顿了顿,突然站直身体,看见了面前的男子,一个不知哪里出来的男子,笛子心慌意起来。那是个英俊的男子,带着一种肃然的神情,眼神明澈,带着安静的淡淡疑惑,那里面分明闪烁着隐隐的笑意。

  笛子不能言语。男子的眼睛看到了笛子的脚,鞋子放在一旁的赤的脚,笛子低了头,慢慢地扭动着脚趾,想要把它们隐藏起来,可惜,白色的裙子只到了膝盖,江风吹动着裙裾,让她的脚指头无处可逃。

  “你那样很危险的。”他又说,笛子再低了头,脸热热地难受。

  男子离开了,很久,笛子扑闪着睫,呼出一口气来。

  回去时,才知道秧秧在到处找她,父亲要笛子过去吃饭。

  笛子坐在上,手撑着沿,脚伸直了,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她就是不想去。

  笛子一年只去父亲的家一次,每年大年初三那一天,跟着秧秧去,吃了饭就走。因为不习惯李丽代替了母亲在家里的位置,还不习惯父亲疼爱地举着二土,发出快乐的笑声——那里显然已经不再属于笛子。

  “郁闷!我也说,一顿饭有什么好吃的!不过,笛子你应该去的,他终归是你的爸爸,他对你始终是有责任的,他不能一点都不管你!”秧秧要笛子去的目的很简单,向父亲要学费,哪怕要点生活费也是好的,不能便宜了他。对父亲,秧秧不能不带着点切齿的恨,但那恨时常是沉睡的,沉睡在表面的温热里,像一股汹涌的暗,一旦清醒,那恨就是澎湃的,虽然他是她的父亲。

  笛子有些犹豫,秧秧看出来了,拉着笛子就走。

  家已经搬过了,在一栋集资建房的教师楼里,楼下停着凡鹏的三菱越野车,秧秧已经拿到了驾照,空暇时总是了父亲把车交给她用。

  父亲家在五楼的一间,站在门口,笛子感觉陌生,这和以前的那个家完全不同了。

  这套房很大,有一百六十几平方米,客厅都有五十来平方米,被凡鹏装修得富丽堂皇而又不失雅致的情趣,墙壁上挂着自己的或是学校老师的画,角落里的展台上陈列着凡鹏买来的小型雕塑作品。

  一跨进房间,笛子就拘谨起来。

  李丽身后探头张望的金二土被拉了出来,李丽教他叫笛子姐姐。

  凡鹏看到笛子时,不由得又惊讶了一下,每一次见面,笛子都有许多的变化,她长大了,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她悄悄地长大了。她长高了,拔并且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有一头极好的头发,乌黑柔顺,黑而大的眼睛深深的,像没有底的潭,脸型柔顺,柔顺得让他心里生出切切的疼。她的鼻梁旁边有几点极小的雀斑,很调皮的感觉。这就是他疼爱的那个小女儿。

  她的眼神有些躲避,又有些急切地在寻找他,找到以后,却又很快地躲开了。但他还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幽怨和委屈——她是可以要求他的,原本他就是她亲爱的父亲。但她和他保持着距离,他们生疏了。

  几个人在沙发那里坐着,保姆郑姐张罗着倒茶端水果。

  凡鹏有许多的感慨和关怀,却化作一些泛泛的话语,从口腔里平淡地出来。

  二土很认生地在他熟悉的每一个人跟前磨蹭着,研究地看“笛子姐姐”脸上带着一些羞怯的调皮微笑。

  “请笛子姐姐吃葡萄,二土。”李丽用一种十分自得的口吻说。

  二土就仔细地在果盘里摘了一个他认为最大的葡萄,带着一些孩童的认真,走到笛子跟前,气地说:“笛子姐姐,吃葡萄!”

  那语气,像极了章一牧,笛子感觉到一阵惊怵,只觉得背上起了一片皮疙瘩。

  笛子接过来,看着面前小小的孩子,说:“谢谢你。”

  二土得意地笑了,做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秧秧把二土的脸一拧,带着一点坏笑,说:“就你个小人!”秧秧喜欢二土,对李丽态度的缓和,似乎也是因为二土的来临。

  二土转头瞪了秧秧一眼,去了他妈妈身边。

  饭菜被郑姐一样一样地端了上来,菜式也是和以前不一样的——他把以往完全忘了,笛子想。

  李丽热情地招呼着丈夫的前的女儿,她就是要做一个“新概念”的太太,宽容,有品位,会生活,有情趣,懂享受,她很从容地应付着一切,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她依旧年轻充魅力,从进门那时起,笛子就注意到这点。对她,笛子始终带着一种特殊的情绪,看着她,不自觉地就想到母亲。

  这是一顿十分漫长的晚餐,二土从桌上吃到了桌下,郑姐在后面跟着他,手里端着碗拿着勺子,跟着他跑。

  凡鹏越来越沉默,这让笛子觉得难堪,认为自己在这里是太多余。饭桌上只有李丽不时地让一下:“笛子,不要客气!吃菜!”

  然后秧秧歪了头,把玩着手里的筷子,眼睛里像有个精灵的猴一样闪亮地看了凡鹏,问:“爸,笛子上学了,学费总得拿了吧。”

  笛子蓦地红了脸,低了眼,想说:“不用。”却并没有说出来,再看父亲并不言语,又觉着些委屈——他对她并不关心了。

  好容易吃了饭,看见郑姐把东西收进厨房,笛子要说走的时候,却被父亲叫住了。

  父亲拿了一个呼机和一张银行卡出来,放到茶几上笛子的面前,说:“笛子,你上学了,也不住家里了,这个呼机带上,你妈好找你。这些钱是你的生活费,密码是你的生日,回去交给你妈。”

  悲伤和委屈是经不起关注的,笛子一下就让眼泪了出来,挡不住。

  原来他依旧是疼爱她的,她悲切地想。她低了头,不敢看他。

  疯跑的二土看到笛子的眼泪,被吓住了,站在那里不敢动。

  李丽很善解人意地抱了二土进房间,说先拼拼图,再和笛子姐姐玩。

  秧秧柔顺地把自己的手搭在笛子的上,觉得眼睛润。在秧秧这里,对父亲的情绪始终是复杂的,父亲是可恨的背叛者,但父亲却明明也是充温情的长者,秧秧不时地恨他,却不能不时时地原谅他——在这件事的态度上,秧秧自己也觉得疲累。

  笛子却又突然地觉得悲愤,他欠她的感情似乎多得不能用这一点点来弥补,不能。

  父亲却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好好读书,争取升本,专科出去很被动的,不好找工作。”

  笛子站了起来,并不伸手拿桌面上的东西,她已经不好意思拿他的东西,并且,她要他一直欠着她,他还不完的。秧秧却胡乱地把东西到笛子包里,跟笛子一起走了出去。

  出来后,秧秧一直跟着笛子,两个人手拉手地走,仿佛是拉着以往的记忆,不舍得放手。许久,秧秧低沉地说了一句:“郁闷!”

  秧秧和学校大多数学生一样,在校外租了房子,可以搞创作,可以和男朋友约会,还可以熬夜看碟片,《霸王别姬》《阿飞正传》,所有张国荣的碟片,在这里全部都能找到。

  秧秧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在学校对面犹如宫一样的小巷里。

  小巷是古老城市的遗留物,年代久远的平民房屋,屋前是老旧的青石板小路,石板之间,生长着颜色一样混沌的寥落小草,偶尔有鲜明亮的黄小花在其间突兀地开放。

  小巷里居住着许多美院的学生,渴望着自由的一群人,早早地想要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隐蔽的世界。于是这些小巷就像一个已经快要昏睡的老人,却因为外在的因素,在身体里有股奇异的力量,在浑噩之间暗暗涌动。

  秧秧住在一栋小木板楼的第二层,从一楼的门厅上去就是阳台,阳台是木结构的,有红漆落、散发着木头味道和味的栏杆。

  阳台上挂了秧秧各各样的衣服,还有男人的——她的同学,一个瘦高个的英俊男子。那个骑着单车在院子外面等待的刘萧,已经从秧秧的生命里掠过了。

  他去了北京上大学,秧秧说这样就只有分离,最好的解方式,甚至不需要找理由就可以分手,四年的时间,情早就耗尽。“看着他,只觉得十分倦怠的空虚,他已经不能给我带来快乐和令人兴奋的情。”秧秧曾经这样说。而那个男孩是秧秧最长的一次感情经历。

  秧秧藐视男人和男人的感情,或许骨子里害怕父亲对母亲那样的背叛,于是秧秧自由地穿梭在男人中间,每一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都轻松地被秧秧控制着——收放自如。

  爱上男人是女人的劫数,秧秧在父母离婚以后,有些夸张地得到这样的结论。

  而笛子已经隐隐地感觉到,秧秧那看似潇洒的收放自如,都因了自己的害怕,对爱情的害怕,对家庭的害怕。笛子不愿意让自己害怕,笛子抱着许多的幻想,一个充阳光的健康男子,安抚她心头牢固的不安全感,他会告诉她爱情是可信的,男人是可信的,家庭是可以依赖的,以往残缺的感情,他会一并补偿给她——她不知道她那样迫切而完全的要求,何尝不是因为自己那样深的不安全感。对于爱,她从骨子里是惧怕失去的,而对秧秧恐惧的明了,何尝又不是因为自己更加有那样的恐惧感呢。

  麻雀在阳台前的黄桷树上尖叫着跳跃。秧秧穿着钴蓝色的睡裙,用一个小碟,装了一些速食麦片,一点一点地撒在木质的栏杆上,然后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麻雀慢慢地跳过来,啄着栏杆上的麦片。

  笛子坐在栏杆旁边的椅子上,用手撑着脑袋,只那样看着。

  学校两公里外的大型发电厂,又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机械轰鸣声,遥远得仿佛是从地平线升起的、外星人缓慢推进产生的轰鸣声。每一次听到这声音,笛子都觉得,世界末日发出的声音也不过如此吧。电厂高高的烟囱又开始排放废气,混杂着墨黑色的大粒的灰尘。这是个重工业发达而且不重视环保的城市。

  秧秧跳起来,张罗着收衣服,然后抱怨这个落后的城市,发誓以后一定要离开,远远地离开,去别处生活。

  可是她知道,她最好的去处还是这里,因为父亲的关系,她能够留校做老师。秧秧看到的世界就这样大,在她看来,学绘画的人最好的出路,恐怕也就是在学校里当老师了。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但真的要离开自己习惯的地方,也是要勇气的。并且,秧秧说,在学校里是可以清贫的,还可以清高,清贫着清高,就像章一牧的父亲。但秧秧显然不会清贫,父亲已经给她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不管她再怎样要摆关于父亲带来的一切便利,但到最后,她明白,她还是会依靠那些便利的。

  当天下午,笛子搬来了这里。

  二楼有独立的两间房,为了不受干扰,秧秧和男友把它们一同租了下来,现在,笛子就可以住其中一小间。

  宿舍要查房时,秧秧会得到消息,很容易。只要平时给管理女生宿舍的张姐一点小恩小惠,查房之前,张姐就会给秧秧打传呼,那天,姐妹俩就会回宿舍住。那些在学校外面租房的学生也都这样,查房前,像迁徙的动物,呼啦啦地全回了宿舍。那是学校为了控制学生在校外同居的情况而采取的一项无效措施,有三次不在宿舍居住的情况,就会有一次记过处分,但是几乎没有人得这个处分,虽然二年级以上的班级,宿舍里很少有什么人。

  笛子的第一堂课,是在进校以后的第三天,课程安排得并不紧,两天半的专业课,一天半的文化课。

  这半学期都是学习素描,教室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俄式建筑,一栋老旧的木板楼,整个楼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可以瞬间安定下来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宽大的窗户、窗户的框上、玻璃上还有墙上,都有一些颜料的痕迹,或许那些痕迹存在了几十年也未可知。

  笛子的教室在二楼。宽敞的教室里摆放着十几个整开大的画板,笛子坐在自己画架前的高凳上,看那个四十几岁的老师在静物台上摆放一组静物,复杂的静物组合,里面有一只山的标本,还有破旧的自行车轮胎。

  笛子紧张地了口气,看着令人兴奋的一切,这就是笛子期待的、盼望的,沉溺在光影、层次、空气造成的空间感里面,一种很个人的行为,一种还可以很个人的思想。自己将从事这样的工作,随心所,没有约束。

  课间,笛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去了外面的走廊,走廊是昏暗的,不停地有人穿梭。笛子去到走廊的尽头,一扇透着光的窗户前面。

  外面是大株的黄桷树,这座城市最多的,大概就是黄桷树了。这里还可以闻到槐花淡淡的清香,就像那个初来这里的清晨,世界仿佛都是槐花的香味。

  笛子听到木楼板上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笛子回头,眼神惊讶。

  是父亲。

  “我来看看你的教室,…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多跟秧秧一起来家里,食堂的伙食不好,多来家吃饭。”

  笛子点头,忍不住地让眼睛

  有人下楼,和转身的凡鹏打了个招呼,是那个大桥上见过的男人。

  他越过凡鹏的肩膀,看到了她,窗前的她。

  一直到脚背的白色亚麻裙子,墨绿色的有蕾丝花边的仿古小吊带衫,白色绑着许多带子的平底凉鞋,黑雾一样的头发从脸庞两侧有些凌乱地倾泻下来,眼睛里是默然的还没有退却的忧郁,睫上,有水珠在昏暗的背景中闪烁着隐约的光芒。光线从她身后逆行照,仿佛一幅仿古的油画。

  他愣了愣,冲她点点头。

  她茫然地看着他离开。

  笛子在秧秧的指导下,临摹一幅安格尔的《浴女》。

  秧秧在这几年间,已经完全经济独立了。秧秧很骄傲,她已经可以不再花家里的钱,虽然凡鹏依旧给她足够的费用,但她觉得如果自己不要家里的资助,也是可以的。

  秧秧画“菜画”也就是商品画,她甚至出售自己的创作,如果画廊支付得起她希望的价钱。秧秧说,画只有卖出去,进入社会,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才有了它的价值,否则就是垃圾。

  但中国,特别是内地的绘画市场,几乎是空白的,所以秧秧的画能够卖出这么好的成绩,实在是值得骄傲的。

  现在已经有几家固定的画廊向秧秧收购,大都是台湾或马来西亚的画廊。

  “空闲的时间画点‘菜画’,临摹一些大师的作品,对自己也是有帮助的。”秧秧这样说。秧秧看了笛子的画,说:“你的基础很好,笛子,感也好,可是,这幅画是没有笔触的,这是一幅古典绘画。”

  “可是,我们画色彩的时候,老师都强调我们的笔触。”

  “郁闷!你那个时候画的是印象色彩。”说着,秧秧就拿了一枝干净的大号油画笔,把那些笔触全都扫平了。

  “记住,不能让‘菜画’影响你的学习,这毕竟是‘菜画’,一个月,画个一两幅就够了。”秧秧说。

  这时,秧秧的男朋友,那个叫“西瓜”的瘦高男孩就喜欢蜷缩在沙发上弹吉他,弹得不算好,但他很认真,总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像老狼一样的校园歌手。

  他和秧秧已经十分熟悉,像老夫老一样,不避讳生活中所有尴尬的地方,包括他会在她面前挠脚丫。

  而秧秧已经开始十分厌倦他的一切,甚至连当初她喜欢的他的长发,现在在她看来,也是十分可恨的。

  所以,秧秧很懊恼又把自己陷入了一场关系固定的恋爱中——连分手都要找借口。

  笛子盼望了近三个多月,那个台湾画廊的人才过来,拿走了秧秧的几幅风景和人体画,还有笛子的那幅《浴女》和两幅《瓶花》。经过秧秧的讨价还价,笛子得到了九百块,那个人喜欢笛子的颜色,几乎可以完全地还原的颜色。秧秧得到了三千多,秧秧画这种画特别快,又快又好,秧秧也不在乎别人叫她‘菜画大师’,这是一种揶揄的叫法。“有本事自己画画!其实他们自己也画的,只是画得太烂了,别人不收而已,谁要是买他们的一幅‘菜画’,还不乐得颠儿颠儿的!崩溃!”秧秧叼了烟不以为然地说。

  秧秧让笛子办了一张龙卡,把钱全存了进去,秧秧说这卡存笛子自己挣的钱。“笛子,你可以自立了。”秧秧对笛子说。

  有空的时候,笛子会跟了秧秧一起去离这里很远的市中心,那里和这儿是两个世界,喧嚣而浮躁。

  笛子和秧秧挑选着自己喜欢的衣服还有化妆品。她们挤在安莉芳狭窄的试衣间里,给笛子试戴衣,一件紫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衣。“女人,内衣也是重要的,以后不用妈妈给你买了,她买的不好看,也不合身,自己买吧。”秧秧把笛子的部往衣里使劲地托了托,说“这样才是正确的穿戴罩的方法,这样才有效。”在秧秧的手的抚摩下,笛子笑了起来,说:“!”

  秧秧也笑了,赌气地又把手伸进了笛子的衣服,说:“郁闷!以前还不是经常摸的,怎么没有听见你说!”笛子弯着笑起来,使劲地往外拽着秧秧的手。

  笛子看那标签,那价格在她眼里是昂贵的,但秧秧执意要送给笛子,她要笛子的第一件像样的衣是她买的,这样才有特殊的意义。

  笛子和秧秧牵手走在人来车往的街头,手里拎着大包的东西,一些美丽的东西。旁边有很多的人经过,笛子快乐地捏了捏秧秧的手,笑容在脸上放肆地绽放。

  笛子面对自己面前的两个画框,沉着,拿不定主意。

  那个宽的更接近古典风格,很适合她刚完成的一幅临摹的古典油画,框条窄的那个感觉更现代,她喜欢。或者,古典的绘画配上现代的外框,也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

  身后木料的碎屑被人踩着,哗哗地响,这里生意很好,因为在学校里面,并且价钱便宜。

  笛子转身,对正在刨木头的工人说:“师傅,要这个窄边的,尺寸就是刚才你记的那个。”

  “好嘞!过两天来取吧。”一身木头屑子的工人回答着。

  她一偏头,发现站在那里写尺寸的人竟然是他。

  他也刚好抬起头来看她。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越红,越要掩饰,越是要掩饰,就越是面红耳赤起来。

  “做画框?”他问。

  “啊。”她答应着,把做好的两个内框拿了就走。

  “你能拿动吗?我帮你。”他把纸条交给木工,就来接画框。

  她要给他,又不想给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

  他把画框接了过去。

  他们一路走着,没有说话,到路口分岔的地方,他问:“去哪里?”

  她微微低着头,因为脸还是热的,她说:“去教室吧。”

  他们走上了去教室的那条路,依旧没有说话。

  教学楼里走动着三三两两的学生,她想做得自然一点,可是很难。

  他把画框扛了进去,放在墙边,在几个学生惊讶的目光中离开。

  他走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谢谢他。

  但是,情绪却这样高涨起来,一种很秘密的藏起来的快乐。

  校园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笛子参加了学校一年一度的学生画展,还有油画系学生作品展。笛子发觉,自己其实是个好强的人,在绘画方面十分的好强。

  笛子喜欢在教室里的时间,喜欢坐在画架前的高凳子上,听着小录音机里放着王菲的歌画画。

  四年级的秧秧已经意识到了更深的东西。在中国还没有绘画消费意识和市场的时代,绘画是个主以外的职业,一种自娱自乐的行为,像罗中立的《父亲》那样能够感动一代人的作品,在今后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了。在物质泛滥、文化泛滥的今天,人们追逐着自己望中想要的东西,茫然而执著。人们关注着社会主的动态,而艺术对这个浮躁的社会来说,是边缘的,不被重视的,关注艺术的人,只能是搞艺术的那些人。大家几乎是关起门来,画自己的,说自己的,别人掺不进来,也没有兴趣掺进来。于是,秧秧决定投考实用美术的研究生,一种毕业以后可以融入主社会的职业,秧秧要考装潢环艺专业。与此同时,凡鹏已经为秧秧准备好了后路——留校当老师。

  即将面临的毕业创作对秧秧来说,已经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学英语。秧秧很郁闷——考研究生其实也就是考英语,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专业再烂,也都是能过的,反而在平时一点都用不上的应试英语上卡人——但想要*****关,只能恶补英语。

  但是偶尔的狂还是有的,在平时的周末,秧秧也会拉着同学和笛子一起去蹦迪,蹦到出来时才发觉已经没有力气走路。

  秧秧自从看过《苦月亮》以后,就刻意地教笛子跳舞,她要让笛子和她像《苦月亮》里的两个女子一样,成为舞会上最绚丽的皇后。而笛子越来越让她满意,她们的配合通常是舞场的焦点,放肆而且人,带着一些冷漠不羁的气质。

  然后是期待已久的圣诞化装舞会。

  油画系的化装舞会在学校的多功能厅举行,几天前,秧秧和笛子就开始为今天的晚会准备。每一个参加舞会的女子一定都希望自己是舞会上最美丽的女子,秧秧和笛子对这一目标的追求,当然更加坚定而执著。

  面具是不能随便买一个的,市场上没有让人称心的面具。笛子想做一个眼罩,用羽贴的那种。秧秧决定不做面具,只在脸上画上飘摇的水草一样的图案,她要像一个美丽冶的女妖一样,人而又带点的神秘。

  圣诞节在期待中慢慢来临。

  但是晚会那天,笛子却回家了,因为母亲要去车站找几个离家出走的学生,情况发生得突然,不能确定回家的时间,而外婆晚上一个人在家让人不放心——连晚饭外婆也没有能力自己做来吃,平时母亲只准备好中饭,外婆只要把饭菜放在微波炉里一转就好了。况且,那天本来就是周末。

  笛子回了电话,拿着已经做好的面具,轻轻地旋转,觉得有些遗憾。

  “真的得回去?”秧秧问,其实她知道问也是白问。但是笛子不去,她就少了一个好搭档,和男友在一起跳,没有两个漂亮的女子一起跳舞更有感染力,并且,她相信很难找到像笛子这样跳得好的搭档。

  坐在秧秧镜子前面的“西瓜”猛地回头,把笛子吓了一跳,他用颜料给自己画了一个京剧的大花脸,瞪着兴奋的眼睛问:“怎样?还行吧!秧秧,赶紧,我给你画!”

  笛子站在站台上,手进兜里,等公车来。

  现在,这条小小的街已被学生们搅起了气氛,繁杂的街道上不时走过三三两两拿着面具或化着装的学生,脸上带着一些惊喜的神情。

  已经可以感觉到一场狂之前的暗涌动。

  几个人朝这边走来,她很容易把他——那个大桥上的男人从人堆里分辨出来。

  她有些紧张起来,转过头,又下意识地转回去,像无意的样子看了看他,一瞬间,他的眼神就这样钻进她的心里,她看到他也看着她。她低了头,看见自己脚边的地砖。

  他们走了过来,她听见他说:“怎么不去参加舞会?”

  她想他是在跟她说话,她抬起头,很仓促地笑了一下,着他的目光,说:“要回家呢。”

  他点头,跟着那群年轻的老师走了过去。

  许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的,壮观得让人觉得好笑。

  心却就这样飞扬起来,一种轻飘飘的快乐。

  吃过饭,已经八点多了,今天是平安夜,外婆是不兴过这种节日的,可是,隐隐地,就能听到人民广场那边传来的音乐声。

  笛子要带外婆出去玩,外婆乐意去外面逛逛,两天没有出去了,闷得很。

  笛子没有办法抬动轮椅,她给外婆披上很厚的衣服,就扶了外婆,慢慢地走出去。看见远处的天空被映得灯火通明,外婆笑着含糊地说:“现在真是的,连外国的节也这么热闹了。”

  笛子说:“外婆,那外面还更热闹呢!”

  到人民广场时,已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广场里许多人都在跳舞,没有空隙,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人。有人在人中穿梭着卖小吃和气球还有面具,音乐出高高的水柱,外婆指着那水柱发出孩子样的笑声。

  笛子扶着她过去,坐在泉旁边的椅子上看跳舞的人,看不时高跳的泉,心里觉得平淡的温情脉脉。

  美院的多功能厅里,现在正是一片近乎疯狂的沸腾。

  不大的场地里挤了人,许多学生借来了夸张的衣服,扮演游戏或是动画片里的角色,魔鬼和天使、桃丽丝和木偶人、小龙女和日本武士,都能在里面找到。当然,也有人只简单地戴了一个面具或画一个面具就进来了。

  被拥挤在中心酣舞着的那个妖冶美丽的女子,就没有穿夸张出位的服饰。她只穿了一条黑色的紧身皮短,专门为这个舞会买的软皮过膝的价格不菲的靴子,那靴子却把她的身体拉得像漫画一样夸张且修长。一件黑色的脐小衫,出细而柔软扭摆的感并且野的肩膀上被精心地绘制了带着鬼魅气味的水草,那种飘摇着疯长的水草。水草一直蔓延到她的脸上,而她的妆容是精致夸张的,宽宽的向上扬的眼线,妖媚的向上翘的末梢,眼睛上和嘴上亮粉闪闪的,发出寒冷的光。

  她冷冷地舞着,被一群狂热的人围住,她知道她是今天的皇后,那个涂着京剧脸谱的长发男子又凑了上来,她忽地大幅摆了个,扭过身,独自水妖一样地舞着。

  她不要他的配合,她只想独自一个人快乐——如果笛子不在,又没有她心仪的舞伴的话。“西瓜”已经没有令她兴奋的力量,和他对舞,她没有一点兴趣。

  她仿佛哪里也没看,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她很希望柱子旁边那个戴着佐罗面具的拔男人过来的。那个男人却是冷的,冷冷地站在那里看着,仿佛置身于事外一样。

  她觉得他神秘。

  她舞着过去,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面前竭尽所能地扭动。他有些仓促,只小幅度地摇动着,算是对她的一种回应。人群拍着手,叫着:“喔!喔!喔!喔!”

  “西瓜”跳了过来,想要走到他们中间。

  她却闪开了,从后面搭着那个男子的肩膀,开起了“火车”

  周围混乱地排列着秩序,相互搭着肩,拥挤地围起了里里外外几个圈,跳动着,嘴里发出兴奋的叫声。

  十点半,学生处的处长宣布舞会结束,停了音乐,开了大灯。

  宣布完,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真担心会出事,还好,一切都还是好的。

  澎湃的情一下子被打断,学生们突然之间适应不了把什么都照亮的大灯,一下嘘了起来,互相看着对方突然变得好笑的面具,不甘得很。

  秧秧也觉得扫兴,她站在那个男子的旁边,听见男子的同伴——一个年轻老师轻声地提议:“我们去城里的酒吧,再喝一通。”

  “我也去!”秧秧说,她认识他们,不过就是比她高两三届的师兄们,毕业后留校了而已。她只是不认识她身边的这个男子。

  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西瓜’呢?”有个年轻的老师在人群中搜索着。

  “他已经回去了。”秧秧说完就往外走,像要躲开什么累赘一样在人群中钻着,她不希望“西瓜”去,她就想一个人,和他们一道。

  她感觉到一种自己熟悉的情正在来临。

  他们找了几个酒吧,终于在一个清吧里找到一桌空位。

  秧秧坐在那个男子的对面,并不看他,只十分有风景地吸烟、喝酒——她觉得自己是很兴奋的。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乔晋,是从北京的学校刚分来的老师。

  她惊奇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叫乔晋?”

  “那你为什么叫秧秧?”他问,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带着一些暧昧的味道,那味道激励了秧秧——没有人能抗拒得了她的,只要她愿意,没有人可以抗拒她。并且,她并没有告诉他她叫秧秧,可见,他是知道她的。

  “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候,正是秧苗茂盛的时候。”她用夹着烟的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眼神离地看着他微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要喝醉的望。

  “因为我母亲的名字里有个‘晋’字。”他说着,把烟灰抖了抖。

  她就看着他抖烟灰的动作,那动作有说不出的感,虽然那动作很平常。

  她抬头看他,他也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轻飘飘的东西。她妩媚地笑了笑,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把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她想喝醉。他把面前的爆米花往她面前推了推,她捏了一把爆米花,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眼神深深的,然后又突然莫名地哧哧地笑。

  他是知道她的,曾经在校园里看到过她,很抢眼的一个美女,听同事说是个行事很自我的人,绯闻多而任。他从没想过要在自己工作的学校里和这样的女子有什么瓜葛,但奇怪的是他今天似乎并不会拒绝——已经不知道怎样拒绝了。

  凌晨时分,他们来到寒冷的街头,感觉酒劲上涌。

  那些年轻的老师是看出了端倪的,四个人坐了一辆的士,嬉笑着把他们扔在仍喧嚣着的平安夜街头。

  秧秧要去江边。她的声音已经不能控制地放大并且飘摇。

  “想去江边?”他问她,直问到她脸上来,泡在酒里的眼睛闪闪地看了她,嘴里浓浓的酒气直到她的脸上。她笑了,融化了一样的甜蜜,因为酒的缘故,身体的扭动就夸张了,直夸张得像扭麻花一样从头到脚地扭着自己的身体。她收拾了自己的声音,低了一些,说:“是啊!”他从来没有觉得出租车这样拥挤过,出租车里实在太拥挤了,简直就容不下他们两个人。她坐在他身边,呼呼地冒着热气,和着女人身上神秘的香水味,这些气息把他烤热了,热得直冒汗。她挨他很近,几乎是挤着他,不知是谁握了谁的手,他们的手绞在了一起,然后他就兜住了她,搂到她光滑的身时,他惊异地颤了颤,然后更紧地拥住了她。她更用力,他们还用力地吻着。她充活力的身体已经从那么小的衣服里生生地蹦了出来,他感觉到了。她的身体经验丰富,而他未必就稚。车里充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和温热的空气,车窗外是模糊暧昧的灯光下模糊暧昧的缥缈景致,他便觉得自己又膨又缥缈,仿佛像一场缥缈的梦,但又真实得很。车突然停了,他们没有发觉,还认真地吻着对方。过了片刻,只听见司机说:“到了。”

  他们停下来,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说:“回去?”

  于是他大声地对司机说:“去美院。”

  司机嘟囔了两句,扭转车头,把这辆拥挤不堪并且向外着热气的出租车向着相反的方向开去。

  笛子被开门的声音惊醒。一定是母亲回来了。她披了衣服下,走出去,看见刺眼的灯光下面,母亲显得疲惫的臃肿身影。

  “妈。”笛子看了看桌上的钟,已经两点多了。

  “笛子!赶紧睡去!小心感冒了!”母亲小声地责备。

  睡得并不稳的外婆也醒了,颤颤的声音说着什么。

  “妈,赶紧睡吧。”惠竹说着,就去厨房倒洗脸水。

  笛子跟了过去,把给母亲留的饭菜往微波炉里放,被母亲制止了:“笛子,我不吃了,别热,你赶紧睡。”

  “不饿吗,妈?”笛子睁着迷糊的眼问。

  “饿过头了,已经不觉得饿了,吃了撑在胃里,反而睡不好觉。”

  母亲风风火火地洗脸、刷牙。笛子倒了洗脚水,端到客厅的沙发前面。

  母亲走出来,说:“赶紧睡去!”

  笛子走了进去,上了,那被子里的余温,把有些冷了的身体一下暖活了。

  第二天中午醒来时,他的头昏沉得很,喉咙里干得几乎要冒火。他挣扎着起身,想接点水喝,却看到了身边的她。

  他心里吓了一跳,再看,自己的衣服都没有了,全落在了地上,而她在被子外面的背部也赤着。他的心难免有些沉重起来,说一点没有被吓到是假的——别又惹上纠不清的女人。

  他胡乱地穿上了衣服,远远地站着,看着上的她。

  她睡得很酣,身上画的图案已经被得模糊,而脸上的妆容更是一塌糊涂,那些颜色散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突兀得很。她手腕上有许多伤痕,他凑近了仔细地看。有烟头烫的,有刀割过的,因为这些伤痕,他觉得自己此刻又掉在那样凌乱被动的境况中了。

  他昏沉的头脑此刻异常地闹腾起来。他坐在那里,仔细地想,只有些片段零碎的记忆。他把那些记忆串联起来,知道自己做了并不能轻松说“算了”的事,不知道她是否能轻松地“算了”

  他在听别人说起她时,还知道她的任和随意以及不讲理的霸道,况且她父亲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们是同事,他就更加的不想招惹她。他其实是有自己的原则的,他的未来还飘摇着,要靠自己一笔一画地来书写,他的行为就必然地应该严谨了,况且他历来就是个严谨的人。虽然他因犯过类似的过失而失去留校的机会,被“发配”到这里,但那件事使他能够分辨什么样的人是碰不得的。就像他读研究生时莫名其妙上的那张——指导老师那年轻太太的,就是千万不该上的。

  如果秧秧能潇洒地过去就好了,如果不能,一味地要着他,那该怎么办?他可不想找一个这样随意的人做自己的女朋友。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他别过脸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又被吓了一跳。那个人脸色青白,委靡不振,嘴边有口红残留的痕迹。他蓦地回过头,不愿意再看到镜中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他对昨天的一切感到了厌恶,厌恶昨天的自己,厌恶过量的酒,厌恶上那个浓妆颓败并且手腕上有疤痕的女子,也厌恶自己昨天对她那样地恋。而那种放肆狂的纵情之后,便是没有边际的空虚,他飘在虚空空的茫然之上,懊恼自己让今天变得不轻松。

  为什么要等到事后才感到厌恶?不能早一点发觉?他依旧懊恼得很。再看睡的她,觉得她实在像蒙克那幅《午后》中的那个“波西米亚运动”中醉的妇人,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他不喜欢那种自我放任的生活,或者说害怕恋那种放任的生活,那种生活可以毁掉他已经放低了起跑线的前程。

  可是,如果她只是想玩玩呢?他安慰自己,如果她能够潇洒地离开,那么,他现在也不用太过烦恼的,别人不是都说她是很任随意的吗?况且她不是还有男朋友的吗?这样想着,心情便轻松了一些。他擦着自己的脸,拿了洗脸的东西,去楼下的水池边,他住的是单身教师楼,很老式的房子,里面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水龙头。

  他关门的声音把她惊醒了,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陌生的一切,昨天的记忆回来了,她调皮地笑了笑。她裹了毯子起来,轻快地跳下

  他的房间只有一间,被他用书架隔成两半,里面摆着一张和一个头柜,头柜上放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白色的,像一块冰。秧秧看到那东西接着一电线,有开关的。她拧开了开关——那是个台灯,发出冷白的灯光,放在他铺着蓝色台布的头柜上,真的像一块冰。秧秧愉快地笑了笑,鼻子俏皮地皱了起来——他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目光落在灯旁的相框上,他和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白色沙发上,他搂着她的肩膀,出很开朗的微笑。她一定是他的母亲,秧秧想。

  对面的一点空间里,勉强放着一台电脑,电脑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笔筒。

  秧秧绕了过去,看见两张式样简洁的沙发,一张靠着墙,一张靠着藏书并不多的书架。沙发前面有一个简单的玻璃面的茶几,上面的茶具排列得还算整齐。沙发对面放着一台电视和音响。碟架里放了碟,秧秧走过去,跪在地板上,看他都收藏了些什么碟。

  有一点是能肯定的,从他整洁的房间就看得出来,他是个爱干净的男子——这点很重要。秧秧像偷看到了秘密一样,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门开了,他站在门前。他已经把自己马虎地清洗了一下。

  她扭头,却看见镜中自己颓败的妆容。

  她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里面。她使劲地用纸巾擦自己的脸,勉强擦干净了,又很快地化了一个简单的妆——她希望他看见的她是美的。她照了照镜子,不是十分满意地出去。

  他坐在那里,并不看她,只点着了烟着。他想他不能再有一点点热情的表现,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她感觉有些尴尬,突然却觉得自己应该要洒点的,就拎了自己的包,说:“走了!”他仓促地笑笑,看了看她,说:“走了?”

  她带着轻松的微笑出了门,脸上的微笑却因为忐忑的心情暗淡了,她发觉自己其实是想证明点什么的,但他没有给她机会。门一关上,便把屋的光亮关在了里面,而她站在黑的走廊里,走廊从来没有这样过,过道两旁摆了各种凌乱的东西和厨具,那些东西暗淡无光黑黝黝地横在自己面前,也以那样七八糟的架势横进了自己的心里——堵得异常难受,而她并没有力量挪动它们。

  听到脚步声渐渐地远了,他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沉重的心放松了一点点。

  他远远地就看见她站在木工棚里面,对着两个外框,比较着,沉思着。就像上次看见她时一样。

  她穿着常穿的那条发白的牛仔,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套头衣,平底的休闲皮鞋,长发柔顺地披在背上,发间处,隐约飘着一小截群青色的丝巾,窄窄的一点。她并不是十分漂亮的那种,却长得清秀个性,飘逸得让人只想远远观望。就这样,他也能想像得出她现在的模样,现在的神情。

  他的心情有些异样的堵,不再像以前那样,在看到她时,带着单纯的快乐。第一次看见她,他心里就有一种奇异的感动。那时她放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仰头看着天上那排幽幽飞过的大雁,慢慢地摇晃着身体,仿佛是为了要让自己的长发在风里面更加飘摇起来一样,而她居然还光着脚,凉鞋被她随意地扔在了旁边。他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沉溺的笑容。那时他忍不住地说话了,他想唤醒她,然后注意到他的存在。事实上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并且有被惊吓的慌乱。他看到了她清秀的脸,柔和的轮廓,鼻梁旁俏皮的几点雀斑,眼神莽莽撞撞地看了过来,却又被吓得躲了回去,一双清澈明亮的深潭一样的眼睛突然就被长长的睫藏了起来。

  那时,他觉得她是亲切的,仿佛是个十分了解了的老朋友,但分明又是不认识的,他还想和她说点什么,却觉得再说似乎就唐突了,便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确信,他们一定会再见的,也许看她像个学生,而这附近就美院这一所学校的缘故。

  他们是常见面的,如他希望的那样,经常地碰到,看似平淡地打招呼,但他知道,他们的内心,并不是平静的,她越来越和心里的那个女子相吻合了,她便是他想像的那个人。而那种爱情确定之前的患得患失和有些忧郁的幸福,也是他喜爱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感觉到有些乏味。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到她身后,问:“拿不定主意?”

  她猛然回头,瞬间,脸就红了,并且目光有些尴尬地躲闪。

  他曾经一味地恋她惊慌的表情,像一只停在掌心中惊慌失措的小鸟。他慢慢地徘徊在她的周围,曾经试图着要接近,握住她的惊慌,让她在他的掌心中慢慢地安静,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情。但现在,他却想忽视她的惊慌,他觉得负疚,仿佛他背叛了她一样。

  她恨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态,每次都是这样,甚至远远地看见他就开始脸红——她并不是一个很害羞的人。她十分恼自己。她告诉木工她要窄的那种,然后就要走。

  “没有框子要拿吗?”他问。

  她这才像刚醒来一样想起,要去拿自己脚边的那个内框,他却把它拿了起来,说:“我帮你。”她心跳得厉害,为了掩饰自己涨红的脸,她还是微微地低了头,然后觉得自己太丢脸了,就又仰头,大胆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告诉他,她并没有为他脸红。他却看到了大桥上一样的眼神,坦的放肆。

  他跟着她走,黄昏的校园里行人寥寥,寒假快到了。她没有说话,一直想找句话说的,但一直没找到。她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宿舍?不好。去租的房那里?本来她就是要回那里的,但也不好,因为去那里的路太远了。还是去教室吧,那里路近。

  放学后的教学楼里人并不多,但笛子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在教室门前,她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他说:“你在这里绷画框吗?”在她面前他也是拘谨的,她和那天夜里的那个女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而在她们面前,他也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两种人,在这里,他什么也发挥不出来,连问什么都是生硬的。

  她无法确定,是在这里绷呢,还是回去绷?但这显然是不重要的,她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帮你。”他说。

  “不用的。”她说,只是想早一点摆这样尴尬的局面——她觉得自己的脸一直在发烫。

  “没关系!”

  教室里没人,只凌乱地摆放着十几个大的画架,画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画了一半的画框。

  他坐在她的位置上,扯着画布的一角,她递过去一个图钉,他把图钉按了进去,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只是食指上那样小小的一点范围,可那点范围的皮肤却乎乎酥酥地闹腾开了,闹腾得整个身体都燥热起来。

  他把最后的一个图钉钉了上去,说:“好了!”觉得身上出了一身汗。

  她看到他的目光,就把眼神瞥到了她的画面上,说:“谢谢你。”

  “不用,”他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走了,你呢?要一起吗?”

  “不了,我还有点事。”她说。

  天已经黑了,她还是没有开灯,就坐在那里,像幽灵一样,看着自己画了一半的画,坐了很久。

  直到她的班长大雄推门进来,汗浃背地把一个足球放在教室的角落里。

  他惊讶地问:“金笛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哦,就走的。”笛子说。

  大雄问:“去吗,看《小快跑》?”

  他爱邀她看电影或是坐茶馆。但她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今天还要回去和秧秧一起看一个恐怖片,秧秧租的《午夜凶铃》。

  而乔晋那天一直觉着食指那块地方异样地闹腾,他不时地拂一下那里,许久,笑了笑,笑自己那样奇怪的幼稚。

  寒假回来,秧秧就开始和她的男朋友闹别扭,因为她爱上了别人,一次真正的恋爱。秧秧说,她已经彻底不能容忍他了。

  每次秧秧都会这样说。

  而每一次爱情的开始,在秧秧看来都像初恋。但秧秧丝毫不怀疑爱情保质期的短暂——了解以后,所有神秘的光圈消失以后,对方便不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个男子,再也足不了秧秧对男人和爱情的想像。对这一点,秧秧甚至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的乏味——她总是感到厌倦。

  秧秧开始不能容忍“西瓜”他肮脏,他懒惰,他有很重的痞子味道(这在以前,她是很喜欢他这一点的)。

  秧秧甚至把那个纠不清的男孩的东西从阳台上扔了下去,衣服和用品散落一地,并换了锁。“西瓜”在阳台下收拾着自己凌乱的东西,气急败坏地叫:“秧秧!你不是个东西!”

  秧秧把手抱在前得意地笑,然后站在房间里的阴影中,冷幽幽地说:“崩溃!玩不起,就别玩。”

  笛子紧张地看着秧秧,担心“西瓜”会报复。笛子担忧的目光在黑暗中异样地闪亮,她问:“秧秧,不会有问题吧?”

  秧秧走到画架前,摸了一下还没有干透的画面上的颜料,说:“崩溃!都两天了,还没有干,这天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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